第四堵墙 第20章 第 20 章

“这里……真的是一家餐厅吗？”彭抒渡扶了扶眼镜，难得露出一丝疑惑神情。

众人仰头看向面前这座幽深如洞穴般的椭圆形低矮建筑，“地狱入口”四个大字血淋淋挂在正上方，眯眼一看，下方特地标注了“——之恐怖医院”，光色较为黯淡，不易让人察觉。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见没人回答，彭抒渡又不甘寂寞地开口问。

“我还真没来过这种地方吃饭……走！进去看看！”周熊也呆了一会儿，他一生到访无数餐馆，不论是豪华餐厅还是路边的苍蝇小馆均有涉猎，谁承想今日在地下初逢如此怪模怪样、阴气森森的用餐之地，可见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顿时心中豪气顿生，拉着拼命往后缩的彭抒渡就往里冲。

纪美希和纪朵芙对看一眼，均是无可奈何。

电车摇了一路，到达目的地已近半夜，头顶的仿日光灯彻底停止营业，不过望天堂却并不像蓝基地下城那般四处被黑暗浸透，只有建筑小窗中透出的昏黄灯光发出微弱的抗议，恰恰相反，此时，望天堂的人间大方光明，整条街灯光四射，恍如白昼。

下了电车，直达一条商业街，一行人对着地图七拐八拐，一路被五光十色的霓虹染得一身红绿，周边各色美食店和酒吧琳琅满目，服饰考究的男男女女擦着胳膊往来穿梭，重金属音乐咚咚咚敲打人的神经，一切仿佛都在宣泄着夜晚的寂寥。

纪家姐弟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糜乱而又生机勃勃的场景。

“地狱入口”这家备注为餐厅的建筑藏在街巷深处，远离热闹中心，却依旧人来人往，并且人流最终都向一个地方汇聚，就是那处名曰“地狱入口”、状如远古洞穴的处所。

可笑的是，“地狱入口”正前方设了一方颇为气派的大门，“天堂”两个大字白光大盛，明显是官方杰作。

而天堂对面，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偶尔可以捕捉到一豆微光。一个大大的“望”字如空中岛屿一般漂浮在黑暗上空，走到边缘往下看，才发现底下并非空无一物，而是一片深陷下去的无边土地，影影绰绰的低矮建筑物没有点上灯火，教人无法辨认，却没法忽视——一股泛着浓重腥臭味的湿气大老远就争先恐后钻进人的鼻腔，也不知在这附近如何吃得下饭。

众人很快明白过来，原来望天堂并不是一个连体地名，“望”和“天堂”是两个毗邻却互不干扰、天差地别的地盘。不过，若真有地狱，也应该是“望”才是，在两者交界却属实身处天堂的地盘建一栋名为“地狱入口”的餐厅，到底是为了哗众取宠，还是讽刺当局，真不好判断。

不过，至少前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餐厅生意异常火爆，不少年轻男女神情兴奋地走入餐厅，却被门口的服务生伸手拦了下来——不好意思，里面已经客满，即将开餐，为了保持气氛，请在外面耐心等候！

“走吧，进去看看，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乌雅拉着仍然呆在原地的姐弟俩，笑着说，“看上去挺有意思，不过你们可能会忙得够呛。”

纪美希蹙眉，不是他忙得够呛，而是纪朵芙会忙得够呛。他已经申请了维修师资格考试，所以望天堂并未给他安排职务，或像以前一样默认他为纪朵芙的助手，或许这也是纪朵芙失去店面的原因之一。

周雄和彭抒渡被拦在门外，服务生死守着门不让进去。

“没有预约，地下警察局长来了也得乖乖排队，过去！”

“您好，我们并非来吃饭，而是护送这两位前来应聘，麻烦您向谢老板通报一下。”彭抒渡死死捂着周雄预备破口大骂、口水乱喷的嘴，绅士地说。

两名服务生互相捅捅胳膊肘，最后其中一脸挫败地进去通报，一个站在外面狐疑地的打量着众人。

“谢谢老板确实说今天有新人要来，不过就一个，你们这么多人是怎么回事？”

“让你们谢老板来和我说话！”周熊扫开彭抒渡的手，气势汹汹地说。

这个人平时没什么架子，但是在吃面前惯于充大，一定要一人独占两只鸡腿，喝第一口汤，可以把命给兄弟，但不能把最后一口肉让给兄弟，听说不能立刻吃到东西，怒火已经冲上天灵盖了。

“请进。”没等一会儿，那名进去通报的服务员出现在门口，笑吟吟地说，“谢老板有请。”

众人昂头在外人不满的目光中抢先走了进去，另一名服务员上前对纪美希说：“这个东西先放到储存室里去，里面地方小、拥挤，别吓到客人。”

来这里吃饭的还会被吓到？纪美希心中不屑，不过料想对方也无法搞鬼，便监视着服务生一人吃力地把防御工作服抱进侧面的小房间，拿一个黄铜钥匙锁上门，领大家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解释：“我们餐厅情况特殊，请不要大惊小怪。”

里面光线更加幽深，墙上涂着凌乱的红颜料，顾客分坐在一张张长约两米的餐桌前，餐桌上铺着白布，每一人面前都摆着各式各样的餐刀、叉子。

纪美希眉头微皱，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场景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却不知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此时，每方餐桌上都满了人，却没有一张餐桌上菜，而且顾客之间也不交谈，仿佛并不认识，不过，没有一个人因为不耐烦而大声催菜，有几个穿着统一服装脚踩高跟鞋的服务员不疾不徐地上酒，服务员大多是年轻漂亮的女性，纪朵芙或许也即将成为她们的一员。

五人穿过大堂，并不引人注目，服务员将他们引入里间一间气派的办公室前就悄然退了出去。纪美希推门，一个带着厚底眼睛、圆脑袋的男人正埋头于一本砖头厚的大书中，见有人来，很快抬起头，眼底一片青黑，脖子上围着洁白的餐巾，看上去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男人合上书，说：“都是些什么人？我的员工是哪个？”

纪朵芙上前做了介绍，谢老板点了点头，神情看不出是否满意，他又将目光投向另外四人，指了指纪美希说：“你就是她那个维修师弟弟吧？”

“目前还是学徒，还没拿到证书。”

谢老板饶有兴致地问道：“是不是快了？”

纪美希沉吟片刻，说：“如果我姐工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去地上城完成考试。”

谢老板哈哈一笑，随即沉下脸色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您想多了。”纪美希攥紧了拳。

“这样吧，我可以不为难你姐，到时候如果她不想干了，我甚至可以为她开一张证明，不过——”谢老板话音一转，“作为交换，你留下。”

没等纪美希反应，乌雅抢先嗤笑一声：“要他干嘛？难不成你雇了一伙机械兵给你抓老鼠？”

谢老板扫了乌雅几眼，目光在他尚未恢复人体形态的左臂上钉了两下：“哈，抓老鼠不至于，不过你这种等级的我们可不收。”

周熊在一旁等着，早耐不住了，憋了一肚子牢骚，此时借着他最爱的副队长被人小看的由头，终于能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唰”地全身化为金属，逼到谢老板面前，居高临下地说：“你看我行吗？”

谢老板拿手在鼻前扇了扇，后退一步：“你啊，资质还行，不过味儿有点重了，呲鼻子。你的同伴就够呛，哪怕只有一条手臂，我也能闻到锈味。”

纪美希瞧着乌雅，乌雅则一脸不以为然，微微屈下身子在纪美希耳边小声道：“在户外风吹日晒，还没上过油，可不就锈了吗。”

周熊只觉得谢老板在胡说八道，于是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赶紧把事干好，然后让我们吃饭！”

谢老板诡笑道：“你们可不能吃饭，吃饱了还得清理半天，你们吃饱了别人可没得吃了。”

纪美希眼皮跳了一下，他总算明白那股诡异感是从哪里来的了，餐厅的装饰和桌椅配置，简直和戚冷牧在地下维修厂的手术室如出一辙！再加上谢老板和之前那位服务生神秘莫测、故弄玄虚的表现，他的心理瞬间升起一个荒谬到极点的猜测。

纪美希额头皱起，不动神色地向纪朵芙走了两步：“能带我们参观一下厨房吗？”

谢老板看了一眼手表，笑道：“好啊，这会儿第一轮菜已经上了，他们在准备第二轮，你……可以考察一下你未来的工作环境。”又被提醒了一遍的纪美希只觉得荒谬，这人想干嘛？招自己当厨师吗？

出办公室再向里走，直走到尽头，才从一个挂着布帘的房间门口闻到油烟味和菜被炒熟散发出的扑鼻香气，光从味道来判断，倒像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餐厅。

“啊——”餐厅谢老板尖叫一声，仿佛被掐住脖子的鸭。

“啊！”紧接着纪朵芙也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慌乱后退的时候一个不防踩到了周熊，周熊正把谢老板抵到墙上，机械手压住谢老板脖子，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要把谢老板活吞了。

纪美希、乌雅和彭抒渡在满房厨师惊异的眼神中冲到房间中央，一一掀开长条桌上的白布，原本只露出头颅的四个机械人整个身体瞬间暴露出来！

彭抒渡慌里慌张把耳朵贴到这些人胸膛听心跳，纪美希和乌雅却一言不发地把白布盖上。一般，如果连头颅也机械化了，就代表一个机械人在金属形态下参与战斗并停止了心跳，此时身体机制会自动将控制身体运动的头脑金属化化，以此保证机械人尸体完整，也就相当于宣告此具躯体正式死亡。

其实彭抒渡何尝不知道这条规则，只是因为他一毕业就因特殊才能加入第一小队，一直执行特殊任务，这几年经历过最大的变动也就是副队长的突然离队了，他还未亲眼见证同伴的死亡。周熊说他一直住在象牙塔里，他虽不服气，可也不得不叹服。比起残酷的世界，反而是书里的世界更让他感到真实。

他在书里了解到这条规则，可是周熊总是唠叨他，书里的东西不可尽信，过去的经验也不可尽信，因为这个世界一天一个变。可偏偏这条依然如是，毕竟是死亡规则嘛。

彭抒渡抓着盖体的白布不说话，不是伤心难过，而是茫然无头绪。

“哈哈哈哈哈哈哈——”厨房里的人先挥着锅铲大笑起来。

被按在门板上动弹不得的谢老板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哈”！

纪美希直觉有异，又掀开一角白布，在机械人腿上敲了敲，说：“假的。”又分别在另三个相同的部位敲了敲：“都是假的。”

周熊楞了一下，收回手，谢老板笑得跌在地上捶地：“真的这不来了吗？还一口气来了三个。哈哈哈哈——第一次、第一次有机械人跑我的地盘上来自投罗网，兄弟，你们过来吃饭都不调查一下我干什么营生的吗？”

彭抒渡愤怒已极，上去就要飞起一脚，被周熊拦下来，乌雅贴心地上前扶起谢老板，谢老板眼皮子夹了他一下，哼了一口气道：“这样巴结我也没用，不收！给你指条明路吧——你长得秀色可餐，身材比例也堪称完美，但味儿真的不行。如果真想加入服务业这行，建议你去躺豪宅大床供那些富豪贵妇们消遣，而不是躺餐桌上供人食用！”

纪美希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把这破地方给拆了，不过乌雅向他眨眨眼，止住了动作，乌雅再次无声发出口型：“4、7、5、9……”

“啪”，乌雅狠拍了谢老板脖子一下，“砰”一阵金属器械摩擦音，纪美希心中雪亮，蹲下身一把掀开谢老板的裤脚，已经生了锈的红色金属腿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原来也是个机械人，不过应该已经被淘汰下来或者退伍了。

“谁消遣谁还不一定呢……”乌雅打横抱起谢老板，纪美希默契地抱起躺在长条桌上的机械假人，“来，躺上去尝尝是什么滋味。”纪美希又心领神会地把手里的机械人压在谢老板身上。

他知道如此嚣张的行为可能会给纪朵芙带来莫大的麻烦，不过看着纪朵芙一脸不赞同的苍白神情，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不管使出什么手段，一定得逼这个人签下转业同意书。

他看不上干了一年以上才有资格拿到的推荐信了，一定要拿到立刻就能走人的转业同意书！

一众厨师端着滋溜作响的大锅奔过来救驾，乌雅和纪美希则推车带四轮的小餐车与之周旋，周熊和彭抒渡则指挥着剩下的三辆车子布下迷阵，这群厨师被困在中间，转个身差点儿没把锅里的汤泼在同伴身上，大大的厨房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瞬间就乌烟瘴气了。

周熊使劲嗅了一下，失望道：”嘁，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红烧猪蹄、清蒸羊腿、乌龙赛熊掌、香辣猪肺、小炒猪心，还有个什么汁儿，做得太差劲了，闻不出来。都是家常菜嘛。”

周熊自顾自报菜名，每一样都是一个特殊器官，不带重样的，令人听之毛骨悚然，鸡皮疙瘩暴起，而最后一句家常菜，更是令人绝倒——他们可从未吃过如此丰富又多样的家常菜！

那端着一锅浑浊汤液的厨师累得满头大汗，自己的菜品又没给人认出来，还被批驳一通，顿时不忿道：“这是脑花儿，等会儿要灌到脑子里的！这都闻不出来，我看你脑子缺脑花儿了吧！”

周熊大怒，提拳便要打，彭抒渡忙跑过来拦着，纪美希和乌雅也玩够了，把机械假人一把掀开，谢老板脸色发绿地爬下来，扭了扭脖子，踏在地上的腿又恢复了肉态。

“都别闹了！上菜！！”他指着刚才躺过的那张床说，“这具先下了，换具新的上来，眼眶里的玻璃珠子刚才掉下来了，妈了个巴子，粗制滥造的狗制造商！！！”

一群厨师立刻训练有素地忙碌起来，纪美希他们眼睁睁看着这群人扒开在机械假人分别在头、四肢和胸腹上旋开一个鸡蛋大的孔，接着用一个漏斗状的透明玻璃制品将锅里的菜倒了进去！

“我们这里是著名的反战餐厅，可不是什么黑作坊。”谢老板在此情此景下幽幽解释，毫无说服力。

“上菜！！！”随着一声厉啸，咣咣咣一阵高跟鞋跺地声，布帘被几只白皙纤长的手挥开，四个穿着素色旗袍，上贴由金箔拼成几杆修竹的妙龄少女走进来，已经卸下训练有素的待客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些微不满和不耐：“怎么晚了这么久？等会儿客人给的小费又要缩水一大截了。”

“去去去！赶紧推出去，别废话！！！”谢老板扶了扶眼镜，面向纪美希说，“看到没有，我招你来，就是为了解决现在这种突发状况——我们一直致力于给顾客最好的享受，每一具躯体必须十全十美，毫无瑕疵。但因为那些无脑跟风的同行坏了风气，无良制造商越来越粗制滥造，导致我们收到的货不是身材走样了就是生锈导致味道臭不可当，再不然内部构造也马马虎虎，没有完全按照机械人体标准一等一复制。所以我们想招个维修师，在次品的基础上打造完美机械人体，这个活儿可够轻松高级了，跟地上城那群整容师、美容师一个待遇！一个字，干还是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