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 第16章 第 16 章

“你听错了。”纪美希回过神来，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脸瞬间涨得通红。

“没有啊，你刚才说的挺大声的，而且就在我耳边。”机械人笑着瞟了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说，“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纪美希转身走了，再不走，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还在考虑戚冷牧的事，为什么戚冷牧那么笃定纪朵芙叫自己小美？两人见过吗？当初又为什么一见着他第一面就穷追不舍？难不成真的是“一见钟情”？还是这其中有别的渊源？

纪美希可以肯定，在蓝基地下城遇到戚冷牧之前，他从未见过戚冷牧，甚至从未听过戚冷牧的名号。当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和纪朵芙辗转各个地下城，根本没有余暇去关注外界。

难不成是和父亲有关？假设戚冷牧并非如他所言，是个土生土长的地下人，而是在地上呆过很长一段时间，而父亲除了受伤的那两三年时间一直在地下城休养，其余时候一直在地上工作，他们两个是否会有些交集？

但还有一件事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是在父亲在地上城当军官的时候认识的，还是在被贬到地下城之后认识的？

从目前的事实来看，前者的可能性甚至更大些。

那他找上自己究竟只是单纯想收个徒弟，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叮铃铃，快到啦！”机械人欢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驾驶室内的几人纷纷站起身来，凑到纪美希身边，与他站成一排，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了前方。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高耸的塔楼，那尖顶直插云霄，仿佛要冲破天际，倒映午后的斜阳，浑身流泻着璀璨的金光，让人不忍挪开眼睛，不知不觉双眼被刺激得流下泪来。

在他们身后，一面小小的玻璃门，层层叠叠的都是人头，挤挤挨挨着，仿佛有数百只眼睛眨巴眨巴，眼泪一串一串，连接成了道道水帘。

十几年来，这座塔接收了太多人的眼泪，早已不甚在意，兀自闪着金光。

“那是联络塔，只要它不倒，不管在哪座地下城，甚至是户外的收音机，都可以听到主城和各地地上城播出的最新新闻。

“听说从前的人还能看影像呢，他们管那玩意儿叫电视，就是在一个大盒子样的屏幕里，能看到平时见不到的人在里头活动，穿衣服、吃饭、吵架、谈恋爱……可有意思了，现在这些，连地上城的人都无福消受了。”

机械人在一旁娓娓道来，驾驶室内的几个人，一边不错眼地盯着那高塔，一边竖着耳朵听得认真。

“看人吃饭睡觉有什么意思？再说谁有那个时间？咱自己都没时间吃饭呢。”一个人反驳道。

机械人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啊，可见咱现在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不知道“望天堂”里怎么样。”

“是福是祸，都得受着。咱们还有别的选择吗？难不成你想住到塔里去？”

“算了吧，我住那什么电视里头。”

“哈！”

……

卡车继续平平稳稳地向前行驶，那高塔也离得越来越近，塔下方的城墙如同波浪一般从遥远的地平线那端泛了起来，再近些，车子突然爬了一段小坡，颠颠簸簸的，那墙也跟着晃悠，时高时低，则像连绵起伏的小土丘了。

“我有点醉了……”驾驶室内的一个乘客说。

“我也是……那墙看着就像幻觉一样……主城，主城……”另一个乘客也恍惚地回答。

纪美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看个不住，感到刺眼的时候就垂下了目光，机械人瞟了他一眼，笑着问：“你觉得怎么样？”

纪美希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这里……我好像来过。”

也许是因为快到目的地了，众人精神都放松下来，听到这话，一人大笑着揶揄道：“什么时候来过？在梦里吗？”

什么时候来过？

这里曾是他的出生地——

孩童时代的乐园。

年少时的学堂。

这里有他的家。

他童年的玩伴。

他父亲得过的勋章。

母亲亲手种下的玫瑰园。

自从被赶出来后，他确实也只能在梦中来游玩一趟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乍然久别重逢，心里自然有一番滋味不可言说。

“其实地上城都一样，主城只是因为住了些显赫人物，才显得特别。他们宁愿把自己家建成一座防御严密的小城堡，也不愿出钱修缮公共城墙。政府可拿他们没辙。”机械人笑着解释道。

“什么意思？那……他们肯出钱建设‘望天堂’吗？”

“‘望天堂’本来就跟地上没什么关系，它是最早的一批地下城，是当时反对地上政权的一个地下组织建起来的。”机械人耐心解答。

“这个我知道！暗杀联盟嘛！听说里头什么人都有，富可敌国的大商人，位高权重的政客，贩夫走卒，合起来能组建一只小军队了！”

有的人没听过这段历史，好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机械人见没人吭声，开口道：“是啊，当时地上还比较混乱，各地的地上城还在动工阶段，虽然由少数人建立了统一政权，但人们大多住在废墟里，也得不着政府什么好，当然很容易滋生反抗之心。这时候虽然还没融合出钢铁怪，但变异动物和那些黑糊糊的小虫子也够恶心人了，两年之内，基本死伤过半。这时候就有一些人提出地下计划，决定建立地下城，但当时政府将所有的资金都投入到外墙的建设工程中，一直没把这个计划放在眼里，甚至明里暗里打压这方势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嘛——暗杀组织组建之后，人员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这群人想了个很大胆的计划，有钱的人出钱，有力的人出力，专门选择那些正在建的地上城的土地附近，挖个洞就开始建了，又是贿赂地上的人，又是躲躲藏藏，居然都快让他们给建成了。可惜最后被组织里一个突然反水的高层出卖，整个计划才暴露。”

“我的天哪……这也太刺激了。”

“狗屎……就知道有钱人靠不住！”

纪美希微微睁大眼睛，他一直以为地下城只不过是地上人为了巩固自身的权力、平息叛乱而建设的类似于过去贫民窟的地方，没想到它背后竟然有这样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后来第一次外墙计划成功了，各地的高塔也竖了起来，开始每日每夜播放广播——邀请外面依旧存活的人来地上城定居，于是就开启了第一次大迁移，那些来得早的人就在地上城扎下了根，而因为路途遥远，来晚了的人可没地方住了，只好在地上城周围建一些小的聚落，那时候变异动物和虫子还没突破外墙，只要是在墙内，总是比较安全的……”

“后来呢……为什么住到地下城去了？”

机械人脸上蒙过一层阴影，突然不说话了。

纪美希探究地看过去，见他脸上是一副恼怒又自嘲的神色，不禁感到奇怪。

他难得主动开口：“后来……很久以后了，应该是第四次外墙计划失败了，变异动物和虫子突破了城墙，还出现了一种新的融合物种——钢铁怪，住在墙内的人完全没有准备，他们住的地方也没有防御机制，几天之内人死了一大半，那些动物占领了地上城之外的空间，而地上城内的人反对接收外面的流浪者，政府只好重启地下城计划。”

机械人掠了纪美希一眼，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记错了，钢铁怪不是先出现的，而是城墙倒塌之后才出现的，只不过这两者发生的时间相隔过短，才让人混淆。”

“上面都是我的猜测，不过谁先谁后有那么重要吗？”

机械人的食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又恢复了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不重要。”

太可疑了，纪美希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了好久，但机械人的敏锐感知力，仿佛已经提前下班，他没再回看一眼，始终目视前方，稳稳地开着车，懒散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不知为何让人有一种萧瑟寒冷之感。

纪美希决定放过他，毕竟这件事和他是没有太大关系的，他警告自己。

驾驶室内沉默了一会儿。

“哎唷——你还没说完呢？那些地上佬到底有没有给‘望天堂’投钱？‘望天堂’真的是天堂吗？”

机械人居然双手离开方向盘，做了个无奈摊手的动作：“我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我很想去呢。”

说完，立刻把手放回方向盘，趁隙还冲纪美希笑着眨眨眼。

不过，在纪美希看来，那笑里溅出来的水珠，像已经沸腾过的开水，里面所有鲜活的细胞都被杀死了，失掉原先那阳光的甜味。

纪美希无可抑制地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他的情绪为什么变得这么快？

他想遮掩什么？

他和城墙有关吗？

“到了！”

一人发出一阵惊呼。

驾驶室里的几个人沉迷于听故事，居然错过了眼前的风景，而车厢里的人，早已经由那些扒在玻璃门上、死死瞪着窗外的人随时报告最新情况，小声念叨了几千句到了、到了、终于到了！

卡车就在城墙脚下，近到可以看清墙上的图腾和细腻的纹路，那是一个巨大的彩色徽章，由画师们一点一点涂刷而成，火红的太阳中心有一道浓黑的影子，那是一只向下俯冲的雄鹰。

雄鹰代表着天空。

天空，高远、宁静、和平，如同天堂。

那是变异动物和钢铁怪们无法侵入的世界，上有飞鸟盘旋，还有象征人类文明余晖的飞行器——各城政要们坐着它治理世界；科学家们乘着它勘察世界；富人们则驾着它环游世界。

有天空、飞行，世界就是可知的、可控的，人类也就不会彻底滑落深渊，或丧失全部希望。

纪美希瞪着那只鹰，它是雄健、迅猛、优雅、自由和高傲的结合体。

目光犀利，强健有力的双翅展开，如同一把横贯天际的长弓，将要笔直地射向大地，正中靶心，让一切不合理都消散。

天地间唯一的统帅、判官、执刑者。

人们仿佛又回到了图腾崇拜的时代。

纪美希对此没有太多感触，他淡淡地想，地上城的吉祥物是老鹰，那地下城呢？土拨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