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 第15章 第 15 章

纪美希冲上去，一把扯开高个士兵，道：“看什么看？”

“不是——你看啊！”高个士兵无辜地指了指玻璃镜片。

那透明的玻璃镜片里不时跳出几根黑色的头发丝儿，落下，又跳出来，在光里抖一抖，不凑近了根本看不出来。

于是纪美希只好不情愿地以同样的姿势扒住防御工作服往里看，说：“姐，你干嘛呢？”

目视范围更大一些，纪美希才看清，原来是纪朵芙在里面玩跳高，蹦跶得挺欢快，老人蹲在一旁，仰着头，咧着嘴，头一点一点，两手一啪一啪，像在给纪朵芙打节拍。

纪美希既好气又好笑，刚才也不知怎么了，没顾上两人。

他立刻明白过来，防御工作服是隔声的，得经过特殊操作才能放出里面的音量，里面的人也听不见外面，纪朵芙大概是唤了他好几声也没听到回应，防御工作服又自动闭合，不会操作的人进去了根本出不来了，纪朵芙又叫不着人，又出不去，肯定着急了。

想到这里，纪美希有些愧疚。

“等会儿。”

三年前戚冷牧还没进地下编制，只是接一些散活儿赚点闲钱，因此有大把时间磋磨纪美希，每隔半个月就要带着纪美希去一趟地上，美其名曰“游学”，实际上是抓纪美希充当免费劳动力，淘一些战后废弃的高级机械回来。有些大家伙实在背不动，戚冷牧就一边拆零件一边给纪美希讲解这些机械构造，纪美希没白给人免费打工，也跟着涨了不少见识，当然知道防御工作服是怎么回事。

他绕到防御工作服背后，伸手摸进上面标着服装编号的肩章，里面藏着一个黑色小圆点，轻轻一按，已经闭合的防御工作服背后立刻开了一条缝，纪朵芙的手指立刻从里面戳了出来，纪美希冲缝里喊：“姐，你们说话外面听不见，我在外面说话你们也听不见，先在里面好好休息，到地方了我再放你们出来。”

“什么？那个大高个不是穿着这玩意儿说过话了吗？他说会保护我们，一整个车厢的人都听见了。为什么到了我们就不行了！”

“就是啊，为什么呢？”老人在一旁帮嘴。

观察还挺仔细，纪美希只好解释：“要想打开语音系统，得同时把两手握成拳，再对准头盔上的语音腔说一句暗号。”

想了想，怕他们还没明白过来，纪美希又好心补充了一句：“你们俩身高手长都不够。”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原来是机械人在百忙之中冲他竖了个大拇指：“解释得太清楚啦。”

纪美希冲他点头致意。

防御工作服内沉默了一阵，纪朵芙是觉得有点丢面子，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责怪自家弟弟，只好有些不忿地说：“那你告诉姐暗号呗，姐很好奇。”

“暗号是——老子想说话。”接着语气就迟疑起来，“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变动，不过据说已经沿用十多年了。”

“……”

“你们先忍一忍，我……”无视掉自己制造出来的沉默，纪美希放柔了声音继续说着，可是被突如其来的怒吼打断了。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可是政府的高级机密！！你究竟是谁？！”

“我谁都不是。”纪美希立刻摁了一下肩章下的黑色小圆点，防御工作服很快闭合了，他上前一步，挡在防御工作服前，浑身肌肉绷紧，眼神刃如刀锋。

“你有亲戚朋友在地上工作是不是？他把这个机密透露给你们是不是？你们这些人都要上军事法庭的！”

“不见得吧。”纪美希挑衅道，“你这种级别的人都知道，算哪门子机密？”

高个士兵愣住了，两只钢铁大脚在地上搓了搓，过了一会儿终于组织好措辞，开始反击：“我是有编制的，我隶属军方后勤部第八十七分队，我们和军方签了保密协议，违约会付出代价的！而且每次完成任务回去之后，都会做记忆清除手术呢！”

“代价是上法庭吗？我们会被判处无期徒刑吗？”

高个士兵讷讷地说：“我不知道，我又不识字，没有看合同！矮子哥只告诉我会付出代价。”

开车的机械人按了下喇叭，开口解围道：“那边的哥们儿，大家刚才才并肩作战呢，还能既不缺胳膊又不少腿地好好活下来多不容易，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横竖和你无关。”

“……好吧。”高个士兵本不是原则性超强或恪守纪律的人，立刻抛下原话题，转向机械人，兴致勃勃地发问，“那边的哥们儿，你是作战部的吧？太厉害啦！”

高个士兵这话有点套近乎的意思，毕竟军队的后勤部和作战部之间隔着一道天谴呢，一旦被定性为资质不佳，身体机能无法承受机械化改造，又不想住到地下城去做小商贩或者低级劳工，也只有后勤部收留了。作战部可就大不相同了，首先选拔机制就筛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而越是靠前的小队，级别越高，战斗力也越强，厉害的人甚至能住上地上安全区的大别墅，这些人简直是他们后勤部的人眼中神一般的存在了。

高个士兵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雀跃地问：“你是哪个小队的？”

“报告，鄙人隶属作战部第4759分队！”机械人迅速扭头，冲两人露出一个略显羞涩的奇妙微笑。

啪叽，高个士兵脸垮了，受伤地扭过头。

纪美希却看住了。

也许是察觉到纪美希的目光，机械人在行车途中又扭过头，飞快地冲纪美希调皮地眨了眨眼，眨过后迅速回正，继续当一丝不苟的卡车司机。

纪美希仿佛看到他眼中渗出的笑意如汩汩而出的清泉，泼洒、迸溅，这里一点、那里一滴，在空气中翻腾跳跃。

直到刚才，他才真正看清那个机械人长什么样子。

他笑起来，如同金黄的太阳。

突然掉进一口枯井里。

纪美希使劲挤了挤眼睛，却挤不掉那突然撞进眼底的东西。

他烦躁地蹙起眉，干脆转过身，对着蔫头耷脑的高个士兵说：“休息会儿吧，刚才辛苦了。”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块空地，高个士兵如同条件反射一般一屁股坐了下去，一看就是没有太多主见，惯于服从命令的人，他挨着墙壁坐正，还憨笑着说：“还好，也不是很辛苦啦。”

打发了高个士兵，纪美希转身，却看到那个机械人第三次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到底要干什么？觉得这样很好看吗？纪美希一时被某种激荡的情绪冲昏了头脑。

直到机械人第四次眨了过来，纪美希才恢复思考能力。

难道他在使用某种暗号，希望传递某个在驾驶室内只有你知我知的消息？

是什么呢？他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作战部第……4759分队？

纪美希蹙眉，尽管他刚才光顾着用眼睛了，耳朵没怎么努力工作，但因为戚冷牧传授知识完全靠一张嘴，他的听觉记忆非常发达，他隐约记得，好像是这么个奇怪的数字。

4759，有什么寓意吗？还是他在撒谎？

纪美希在心里将这个数字加减乘除了一通，又挨个拆开来，仔细分析，揣摩了几次。

并没有任何收获，他又在心里连念了三遍，终于悟了。

纪美希走上前，眼里带着微不可见的笑意，他拍拍那个机械人的金属色手臂，笑着凑到他耳边，放低了声音说：“4759，4759，子虚乌有啊？你不是军方的人，你究竟是谁？”

“回答正确！恭喜你！”

纪美希感到好笑：“现在是我在问你。”

“比起这个无聊的小问题，你应该有更严重的问题需要思考吧。”机械人做了一个嘴部拉拉链的动作，“我不说话了，给你充分的思考时间，你好好想想吧。”

——无赖。纪美希暗骂。

以前还没遇见过这种人，他无奈地撇了撇嘴，又立刻沉了脸色。

更严重的问题需要思考？从刚刚开始，纪美希的心中确实聚集一团乌云，关键是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他还在考虑防御工作服的事。

尽管刚才已经粉饰太平了，可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原本以为高个士兵说的那个所谓的保密协议就是个鸡肋，毕竟若是真想保密，至少暗号应该要定时更换才对，戚冷牧说这个暗号至少十几年没换过了，从高个士兵的反应来看，这两年间也依然保持原样。

如果军方不是根本不在意暗号是否被泄露，那么就一定是有恃无恐了。可是仅凭事后做记忆清除，根本无法从根本上杜绝暗号泄露出去。毕竟，如果在任务执行过程中哪个士兵不小心说漏了嘴，或者干脆就是故意和人说的，只要身边同伴不向上检举，有很大概率能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并不是所有转运卡车都配备了两名士兵，纪美希第一次搬家那次，只有一名士兵沿途护送，第三次更是干脆只剩下一个司机，士兵连影儿都没有。

难道他们身上外置或者内置了摄像头？不过，即便有摄像头的威慑，纪美希也不信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人违规，只要有一人破坏规定，最保险也最经济的做法就是更换暗号。

难道泄露信息的代价非常危险？仔细想想，也不太可能。如果是处以极刑或者终身监禁这种惩罚措施，矮个士兵不可能不说出来恫吓大高个，而如果恐吓过了，大高个也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毕竟他看着可不像觉得泄露这件事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

那么到底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更换暗号？真的可以保证永不泄密吗？如果真能做到，那戚冷牧又是如何得知这暗号的，而且看起来像已经知道十几年的样子？

他和戚冷牧相识于三年多前，在蓝基地下城，当时他和姐姐忙于服装店的事儿，整天也不得空，谁知道在进货途中被来批发市场买零部件的戚冷牧发掘了，这人跟在他后头嚷嚷了好几天——

“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眼神锐利，双手灵活，在维修这行是个百年难见的好苗子！正好我正在琢磨着收几个徒弟，一直没碰到有缘人，今日见了你我才知道什么是缘分天注定，你注定要跟了我，我也注定要收了你……”

叽里呱啦，喋喋不休，一定要收了你，一定要收了你……把纪美希说得跟妖精似的。

纪美希不胜其烦，后来纪朵芙终于听人说她家小美被一个看着三十多岁的男人爱上了，缠住了，兴致勃勃揣着八卦来逼问纪美希，纪美希没办法，只好如实说了。当时纪朵芙已经和虞修牵上了线，可以得到稳定货源，服装店的事也没那么紧急了，姐弟俩商量了一夜，最终以纪美希妥协告终。

第二天，纪美希就带着纪朵芙连夜烹制的一盘冷牛肉和虞修派人送过来的一套黑色西服，找上了门。戚冷牧仿佛早有预料，在他上门的那一刻就不太珍惜他了。

西装直接当抹布擦了桌子，冷牛肉就着烈酒嚼吧吃了，一口也没给纪美希留。

也许是在拼命争取纪美希的时候把好话都说尽了，说伤了心，纪美希正式拜师学艺后，戚冷牧只剩下冷言冷语，又是不满意这个，又是不放心那个，没日没夜反复捶打着纪美希，硬生生在短短三年内把他拔高到人家学了十几年才能达到的水平。

当然，纪美希是没有这个概念的，戚冷牧的天才论早被他打入冷宫了，他只觉得自己平平无奇，甚至比一般人还笨些。

而戚冷牧这个人，在他眼中却是极为不凡的。

戚冷牧的维修技术，在地下维修师之中鹤立鸡群，甚至是天上地下，只要他愿意，任何一家维修厂，不管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都会把它当个宝贝供着，他要吃多少牛肉有多少牛肉。

可他偏偏蜗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每天捣鼓零件，后来又多了个纪美希。

这人有好吃的就放开肚皮吃，没钱买吃的了就躺床上捂着肚子睡大觉，好像怎么活都没意见。

等纪美希花一个月学完了全部理论知识，对所有零部件的沟沟壑壑都了如指掌了，突然有那么一天，戚冷牧摇身一变，成了蓝基地下城最大维修厂的高级技师，顺便给纪美希弄了一张学徒证。

于是，此后师徒俩再也不缺牛肉吃了。

至于戚冷牧在遇到纪美希之前的经历，每次问起，他都讳莫如深，问得紧了点，他干脆赌气不理人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也是戚冷牧反复强调的，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地下人，除了去荒野里捡过宝贝垃圾，他和地上一点瓜葛都没有。

当时的纪美希早就过了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既然戚冷牧不愿说，他也懒得深究了。

可是现在再把这一切串联起来，不免让人产生怀疑。

纪美希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戚冷牧在临别之际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因为心情激动，因为想要催快记忆，他直接小声念了出来：

“不能因为你姐叫你小美，你就能养成穿女装的癖好……”

好像是这么说的，纪美希还记得戚冷牧当时的神情，随便的，毫无警惕的，这句话是直接脱口而出的，笃定、自然，并不像一种猜测，仿佛说话的人早已把它当成一种既定的事实默认着，自己都不清楚会在哪天，在哪个毫不设防的时候，把它从记忆中提取出来。

“你叫小美？你爱穿女装？”一旁的机械人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