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你低声些。”晏醴对身后人比了个噤声。
北姑城外,枯黄的干草长了三尺高。墙角处,摞出三个脑袋。
“阿醴姊姊啊!这没人,你放松。”莫喜四处张望一阵,拍拍晏醴的肩。
陈思抽出头来,叉起了腰:“不是?我们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呢?进城救人而已呐,又不是做亏心事。”
晏醴转过头,见他已经在枯草丛上露出了大高个,左右瞟一眼,深蹙起眉,又比了个噤声。
悄声道:“哎呀你,你不知道!霍斟!他……他……”
莫喜贴近过来:“霍阎王怎么了?”
晏醴一咬牙:“昨晚,他警告我不许离开军营!”
她托起脑袋,回忆涌现:
晏醴正坐在小板凳上煎药,打着瞌睡。忽觉脸前呼吸声愈重。
乍一睁眼,直直四目相对。
“咣当”,板凳向前翻倒,她身形不稳,抡圆了胳膊扑棱。
霍斟瞪大了眼。
“吧唧”,她并没摔在地上。
刚要庆幸,忽觉唇瓣似被什么东西吸住,软软的,温热的,却挣脱不开。
身下这有规律的起伏又是怎么回事?
四目相对,她目光下移……
“啊啊啊——”晏醴一个侧翻从他身上滚下来。
又一阵叮铃咣当,她的衣服勾到了小吊炉的小钩。
“别动!”
话音未落,一阵热风从额头上方传来。小吊炉被剐蹭下来,晏醴睁大了眼,眼见那烧的滚烫通红的炉底就要朝她额头而来。
心跳一滞,脑中空白,手却来不及挡,她下意识闭上眼。
“……”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只剩心悸。
……
然而,意料的滚烫并未传来。
一声巨响在她耳边震动。
抬眼,起身,吊炉已翻倒在地,浓黑的汤药撒了一地,泛起的草药香遮蔽了霍斟身上好闻的木香,和一种异味。
好像是……焦糊味?
“阿哥!”她扑过去。
霍斟已经跪在地上,手背贴着地,已经颤抖不止,另一手紧紧握住这一只手腕才勉强控制痉挛。
他面胀得通红,嘴角微微抽动,哼出的气息也粗重的没了规律。
晏醴猛的爬起身,跌跌撞撞跑出帐子。
他瞥一眼门口,帐帘被风卷动的空荡,他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终于张开口,跪伏在地,大口的喘息着,吹一吹那只已经肿胀通红的手掌。
耳朵一动,帐外脚步声渐近,他恢复平稳的呼吸,将手腕攥得更紧。
“水来了水来了——”只见晏醴提着一桶冰凉凉的水狂奔进来,放下桶时摇摆不平,小半桶水洒落在地。
小心捧起霍斟的手,放入冰水中。
他才长舒一口气。
“阿哥……你,你怎么……为我……”晏醴看着水里那只肿胀的手。
“无妨。”他道,捋一捋她鬓间散乱的发丝,眼波流转。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他忽换副狠厉眉眼“你总是这样,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少操些心!”
“我本煎药煎得好好的,还不是你吓我一跳,我才……”眼见他眉间小峰愈重,晏醴软下来,“好……听你的,你说得对。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可你也不要这样为我犯险了……”
寂静片刻,两人同时回避彼此视线。
霍斟清一清嗓,先开口:“咳……咳……,近日你不要离开军营。现在瘟疫泛滥,人人自危,不要给我找麻烦。知道了吗?”
敷上药,缠上纱布,霍斟临走时言:“我会一直盯着你。”
我会一直盯着你……
一直盯着你……
盯着你……
晏醴甩甩脑袋,清理干净这可怕的回忆。
“姊姊?姊姊?”莫喜摇着她的胳膊。
“啊?怎么了?”
“叫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听见,出神了。”莫喜和陈思凑过头来,“霍阎王威胁你了?”
“没事,没事……咱们进城吧!”
朱红漆皮大门上掉下几块灰斑,笨重的缓缓打开。
三人均被眼前的景象震惊的无以言表。
这是一座赤色与白色交织的城池。房屋是通体赤色,瓦片呈鲜赤色,比朱砂更鲜亮,墙壁呈深赤色,像放置久了的血。几乎各家门前都挂了白色的引魂幡和讣告。
对比极鲜明的是没挂引魂幡的人家,只剩赤色的光秃秃的墙,里面早已是空壳。还有没有引魂幡,便在自己的麻衣上写字,挂在门前充当引魂幡的。
墨色的小字穿梭在这座城的大街小巷,穿针引线成了个“死”字。
大街上空无一人,三人只循着一点声音寻着人群聚集处,仔细听来,那是一种无力的、虚弱的低吟。
“这是什么声音啊?渗人——”莫喜一手搂着晏醴,一手夹着陈思的手臂,“是人,还是鬼?”
“当然是活人。别怕。”陈思拍一拍莫喜的手背。
“我看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晏醴左右张望道,“这证明,这座城无处不瘟疫了。”
终于,三人颤颤巍巍,一路摸索来到了一间医庐。
低吟声越来越清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进来一看,地上密密麻麻的躺着的全是人,粘粥一般糊在整间厅堂里,扭扭歪歪的,头挨着脚,脚挨着臀。呼出的热气和汗液的味道搅在一处,更变了异。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这满满当当的地下实在不知从何下脚。
幸好他们早在军营里把自己包裹了严实才来到这,不然光是站在门口还未进去就被满堂的热气蒙了一额头雾,更别说传染的几率有多大。
霎时,身后传来声音,空灵悠远。
“你们就是南阳军的医官,来支援的?”声音隔着厚重的一层层面巾传出来,显得有些粗重,但能听出来是女子的嗓音。
“啊!”忽闻背后人声,莫喜不禁叫出了声,晏醴和陈思均是一哆嗦,吓出一身冷汗。
三人相互搀扶着同时转过身,便看见一个把自己浑身上下缠成茧的人。
三人点头道是。
她并不客气,径直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顺便道:“进来吧。”
似乎早就习惯了这般景象,在地上拨拨这个,拉拉那个,倒很快为他们开出了一条道。
三人顺着这条狭窄的人堆里的小道终于走进来。
只见这人摊开几卷书卷给三人看,道:“这是所有古法记载的治疗瘟疫的药方,我一一整理了出来,这几日也一直在试药,一种一种的试,总能找到个对症的方子,现下有你们来帮我,倒也给我减负了不少。”
莫喜率先挤上前来打开剩余几卷卷轴,看了看道:“这……这么多方子,要试到哪辈子才能试完啊!你现在试完多少了?可有效用的?”
那人叹口气道:“唉,说来惭愧,才试了三十九道药方,目前也就这个《金方要略》中的方子还能暂且延缓这种病症,但无法根治,全看运数了。”她指一指其中一个药方。
陈思一瞧那齐齐整整两沓卷轴道:“继续这样一个方子一个方子试下去也不是办法!耗时太长,不知他们能否撑到那时。”
他蹙起眉头,看着躺着地上哀叹的病患,道:“再者,即使我们真找到了对症的药方,药材也都要消耗的无几了,还如何大批量的熬煎呢?”
那人叹口气,透过层层面巾传出的声音沙哑而沉闷,却听得出其中愠怒。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道理吗!我本不通精深的医理,只略懂一些风寒咳嗽之类的皮毛,便只能用这挨着试药方的笨办法,奈何北姑城如此多瘟患,那些医师们不是早早跑路就是被节度使掳了去,好为他自己诊治,偌大一个北姑竟只剩我这么一个半吊子大夫,你看看你看看!”
她指着地上一圈人道:“这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若不是缺医少药又无钱无粮,怎能发展到这个地步?”
晏醴接话道:“什么叫无钱无粮?我听说北境大旱时朝廷给拨的赈灾银近日已到了,有了赈灾银,何至于此啊?”
又是一声哀叹,那人已瘪了方才的气焰,更加疲惫。
“哼,咱们老百姓啊,从来没见过什么赈灾银,前几日确实有天京押送的队伍来,拍拍屁股走了,结果,咱们啊,只喝了官府三日的白粥便没了下文,别说买药了,就连吃不吃得上粮食都成问题。”
不远处,地上躺着的大爷听见了这边的对话,向天怒吼:“这是天要亡我北姑啊!亡我大乾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闻言,人人哀叹,此起彼伏。心上痛苦,身上便更痛苦,不住的在地上挣扎着打滚。
三人对于瘟疫一道都没经历过,因此也对药方的把控不甚精准,只能依着各人的症状以症对药,他们这一日诊疗下来,发现各人的症状都不甚相同,除了最开始都会咳嗽、发热,其余症状因人而异,有人胸闷气短,有人头痛欲裂,还有人腹胀浮肿,根本找不着规律。
目前,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对症用药,至于这些瘟患们能不能挺过来,便全看身体素质了。
这整整一日,三人加上医馆里本来那名半吊子医师,都在不停地忙碌,日夜不休。晏醴三人也是才知道原来瘟患聚集地不止这小医馆一处,还有一处,在临街的草棚,草棚搭的宽敞,容纳的人更多几倍。
病症稍轻的安置在草棚,病症急的重的便就安置在这医馆内了。
三人往草棚看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壮观,密密麻麻的躺满了人,直叫人看呆了眼。
半吊子医师扔给三人三袋子泛黄的白布,道:“别看这布旧了,是干净的,用酒温泡过最安全,如果不想染上瘟疫,赶紧裹身上,像我一样。”
三人对望一眼,二话不说就捡起白布,将自己缠成了茧。
晏醴边裹边问:“这位阿姊,还没问你以后怎么称呼?”
“贱名恐污了尊耳。”她正捣着一大石缸的药材。
“我叫晏醴!怎么叫我都行。”晏醴豪爽道。
那人只瞥了她一眼,便继续干活。
晏醴人这一整日,都没得空闲下来,她从医馆诊疗记录病情,到药炉煎药,再到草棚施针,一直到丑时才能坐一坐,她在药炉边边看着火,边捧起卷轴来研究,期望能从这古卷轴里找出真正救人的方法。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被水润湿,汇集在眼角淌下一滴泪来,泪水划过脸颊的速度很慢,弄得她脸颊痒痒的,她却不敢用手去揉。瘟疫的传染性极强,她的手触碰了太多瘟患,即使洗干净了也不能轻易揉眼睛。
一阵困意袭上头脑,眯了眯眼,她便将袍角撩起,露出未露在外的膝窝来,将额头伏在自己膝窝里,蜷成一个小蜗牛,轻轻闭上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闻到一股药香,晏醴猛然惊醒,抬起头察看药炉子,却见盖子被人打开,药香随烟气弥漫在尘嚣里,而握着盖子的那双手,极熟悉的,修长的,骨节分明的。
再定睛一看,正是霍斟。
那张极熟悉的俊脸,也正定定看着她。
一见到这张脸,昨夜唇瓣温热的触感又在挠她心窝。
低眸一瞬,她看见自己的双手,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缠绕。
瘟疫!她碰了那些人!
自己这双手,这个人,千万不能碰到他!
她连连后退。
霍斟见她往后退,迎将上来。
晏醴抬手,止住他的步伐道:“别过来!阿哥,别过来,我碰了染瘟疫的患者,会传染给你。我怕,所以你别再往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