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别退了,后面是台阶。”霍斟抬起手,制止她。
即使隔了这么远,晏醴依然看到他眸中难掩的疲惫,看来南阳军中也有不少的麻烦事。
显然他有些愠怒了。
“我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晏醴微微敛眸,转脸盈上泪光:“你说,不要出军营。你说,你会一直盯着我的。”
“为何明知故犯?”他向前一步。
她抬起眸子,目光直勾勾道:“因为,我也成了医者。医者,哪有病患在眼前而不救的?”
闻言,霍斟冷哼。他点点头。
“向来都是这样……”你想做的事,都拦不住的。他垂头轻声道。
“阿哥说什么?”
“我说,你戴几层白布就能抵得住吗?”他再往前一步。
“你别再近了!会传染给你。”晏醴连连摆手,“你还说我,倒是你,怎么**裸就来了!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裸?”
……
“啊,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
话音未尽,霍斟打断她:“用过饭了吗?”
他左手伸到背后,似乎与右手交换,提出了个食篮。右手依然背在身后。
他将食篮放在地上:“我带了些粥和小菜,是你喜欢的。还有药,记得喝尽。”
“阿哥……”晏醴犹疑道,“你的手,昨日那伤如何了?怎么不叫我看。”
霍斟闻言,将右手藏得更深了。
只道:“不妨事。”他舒口气,望一眼晏醴,“我走了。”
他果真一直将右手藏的严严实实,连走时都没让她望见一眼。
晏醴一把扯下掩面白布,深深呼吸。踉跄走到那食篮处,小心安置在台阶上。
坐在台阶上,她轻轻打开食篮盖子。
喷鼻香气扑面。
其内,有一碗清粥,一碟糖蒸芋头,和,一小包盐渍梅子,和那个熟悉的白瓷碗里的苦药。
糖蒸芋头,盐渍梅子,他知道她喜欢吃甜食,也知道她喝苦药时都会偷偷含一块盐渍梅子。
他竟然记得这些,却不记得好好爱护自己。
干嘛要记得自己呢?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晏醴敛眸。
“谢谢你,阿哥。”
她打开油纸,含一块盐渍梅子。
“对不起……霍斟。”
半夜,瘟患们难受的睡不着觉,晏醴等人也无法安歇,看着他们痛苦的神态,听着他们无奈的低吟,谁又能坦然地呼呼大睡呢?
四人照顾了彻夜,旦日,商议着要将这里的病情告与莫谕知道,也许莫老爷子会有办法。
并且,不知洪将军是否知道北姑的赈灾银克扣一事,这种大事还是要告与他知道。
陈思提议自己快马去大营,却被晏醴拦住。
她还有些事需与霍斟谈谈,遂代替陈思回了大营。
“吁——”
到了大营,汗已浸透了浑身,晏醴来不及擦汗,将他们抄录的瘟患诸人的症状和用药都交予了莫谕,随后去了主将营帐,向洪淮斌报告北境赈灾银克扣一事。
晏醴进来时,霍斟就立在洪淮斌身侧。
“怎么了?如此匆忙。”洪淮斌坐于主座,正与霍斟商量着什么。
见晏醴欲言又止,洪淮斌看了眼霍斟,又看向晏醴:“你们这是怎么了?闹脾气了?无妨,他有什么不能知道的,你说就是。”他指了指霍斟,对晏醴道。
“是。”说着,她将北姑城所见所闻都一一详述。
待晏醴退出去,洪淮斌站起身,踱了两圈。
对霍斟道:“你怎么看?”
霍斟微一抿唇,抬眸道:“不过两种可能尔,一种是赈灾银被北姑府衙侵吞,另一说,早在押送路上就被层层盘剥干净了。”
洪淮斌点头道:“端看这安抚使和北境总督安的是什么心思了。不过现在要担心的还不止境内的事。”他乍蹙起眉,“幽都关隘,陈凉国已经陈兵关外了”
“这次,陈凉是来势汹汹,必是北姑的疫事传到了幽都关,传到了陈凉人耳中,恰逢北境守备抽调回北姑,他们便趁幽都关守备虚弱,趁势大举进攻了。”
洪淮斌徘徊道:“咱们的任务是驻守北姑,坚守住北境的第二道防线,没有旨意怎可越界进关?但是眼下情形,幽都关守备虚弱,步履维艰,一旦陈凉攻进关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霍斟道。
洪淮斌不语,霍斟便了然了。
“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朝廷路远,便是即刻送去请战令,还没等旨意回来,怕是幽都关早就被陈凉铁蹄踏碎了!难道这就不是失职之罪吗?”他道,“我南阳军皆是铮铮铁骨,怎可眼看着失去我大乾边防?”
洪淮斌摊手道:“你以为我是怕那一张赐罪旨意吗!我是怕南阳军,整个南阳军数万人的危亡,在此一举了!你还记得那个与沉沦山匪勾结,故意拖延我们的人意欲何为吗?”
霍斟低头思虑片刻,忽联想起晏醴禀报地赈灾银一事。
他道:“他故意拖延我们,是在等那批赈灾银被层层盘剥干净送来这北姑,只待节度使把银子都化作几碗稀粥给百姓吞下,便再无影子了。而我们深困北姑和幽都关危局,也无暇查证。”
“好算计,当真好算计——”霍斟攥紧了拳,右手的纱布蹦得断成两截。
洪淮斌背过身,缓缓捋捋胡子:“这个‘他’,只是一个人吗?我看未必。不!是一定不,一定不是一个人。这件事,咱们做不了主,就算是九层台,也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你想过没有,北姑涝灾和瘟疫的消息是怎么传到陈凉的?”
霍斟攥拳道:“叛徒!通敌!他们想借陈凉的手来制衡我们。难道那些天京的权贵为了争权夺利,竟能做到把疆土拱手让人吗?他们就没想过,失了幽都关就会失北姑,一城一城败下去,不知道哪一日,陈凉就能打到天京,端了他们的富贵窝!”
“哈哈哈哈哈哈哈……”洪淮斌深叹,仰天冷笑,“哼,我早说了,我原就不想当这个南阳军主将。现在好了。”
“他们针对的是南阳军。因为我们一路上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我们是见证者,更是九层台权衡一道的祭品!”他笑的更加猖狂,“祭品,若不能被过路人果腹,即使是馊了,也要摆在贡台上。”
他眉目冷凝,眉心燃一团青色的火焰。
“现在不管是境内还是境外,我们都是死路一条,只剩拼死一搏,杀出一条路来!”
霍斟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愤怒,笃定,淡淡的绝望在其中氤氲。
他明明一直是那个在官场应酬交际游刃有余的老油条,明明,对阉人都面不改色的卑躬屈膝。
他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吗?
洪淮斌攥拳的手渐渐松开,摸到小腹那一处旧伤,他捋着,捋着,似乎想起了什么。
就是这条凹凸不平的丑陋的伤疤,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洪淮斌……
那时,他还是个无名小卒,父亲死在了战场,老母病逝,他没了牵挂,毅然决然参军。
他还记得,他的第一场战役,旷日持久。
那一仗,看着并肩作战的兄弟一个一个血溅沙场,他疯了似的幻想自己的死期。他会怎么死?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还是在那之前结束了自己。
总之,不管怎样,他要死在战场上!因为他们都说,战死沙场是一个战士毕生的荣耀。
那时,他总不太懂,荣耀是什么?
他们都说是,那就是了。
可天不遂人愿,他的荣耀迟迟没有来。
身边换了一波又一波人,他们都倒下了,再也没起来。而他,偶尔倒下,却总能再站起来。
他们说,他是最幸运的一个。
可对他来说,这还不是最幸运的。
直到那次,他小腹中刀,深及内脏。濒死之际,他听到总督在他身前呼喊,无数双手在摁压他的小腹,他好疼,睁不开眼,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荣耀的代价这么痛。
那这之后呢?他终于能迎来他的荣耀了吧。
然而并没有。
睁开眼时,他有些失望。因为小腹的疼痛没有减轻,这么痛,都没换来他的荣耀。
他们说,他是最幸运的人。
为总督挡刀,舍生取义,嘉奖他做了七品司戈。
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军官,稀里糊涂地又熬了许多年,他的荣耀始终没有降临,反而一升再升,成了三品大将。
他们为他装扮,为他铺路,为他朝见。
他是他们眼中荣耀的一个,也是孤立的一个。
他们说,他是最幸运的人。
可对他来说,这还不是最幸运的。
第一次引媒婆说亲,就与那个女子看对了眼。
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绝尘的容貌,他们都说她配不上他这个三品大员,可他就是喜欢。
她也很爱他,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终于想明白了那个问题,“荣耀”是什么。
这样平淡又幸福的日子,只要小小的满足,就是他的荣耀。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直到那一天,女儿的满月宴,他接到旨意即刻奔赴战场。
女儿一岁时,他从战场死里逃生,再次回到天京时,小腹的旧伤复发,差点葬身鬼门关。
多年前的幸运成了他难以逃脱的桎梏。
他决定,让前半生的荣耀尽归尘土。放下一切信念、理想、尊严,只为了活着,为了与她们一起活着。
他学习交际逢迎,卖弄权术,藏锋守拙……
明明已经放下的一切,在此刻,全部复苏。
“我愿意领精兵两万,进幽都关,死战不回。”霍斟拱手道。
“私自带兵进关是违逆,无论这战是胜是败,都要降罪主将。如果是你带兵去,会断送了你自己。”洪淮斌道。
“可是……”霍斟话音未尽。
“如果是我的话,九层台会顾忌几分。”洪淮斌拍拍霍斟的肩膀。
“我会让裴岫随我同去,你就镇守北姑,做我们坚实的大后方。裴岫那小子,平时不靠谱,打仗却在行。”他手上吃劲,紧捏一把霍斟的肩头,“霍斟,你记住,活下去,南阳军总要有人活下去。”
霍斟出帐时,已然脚步虚浮。
洪淮斌最后说的那句:“南阳军总要有人活下去”挥之不去。
南阳军被九层台当成献祭权衡的祭品,被天京中人当做眼中钉,可笑的是,南阳军的儿郎都是怀着一腔报国志的,真正的战士。
他们,包括他自己,从未想过自己要保护的人竟然要杀了他们!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那么他们血撒疆场,为的是什么?
从前是为了报国,为了护大乾百姓安宁。如今呢?高居九层台的皇帝陛下和享食他们血汗的满朝权贵将他们的丹心踩在脚下,将他们的头颅当做夜光杯!
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也护不得安宁。
现在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
只有活下来,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