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斟眼神有点闪躲,撇过头道:“那时,我……军务繁忙,没有时间。”
他一派信誓旦旦的样子,又道:“但是我做菜的手艺是从小练就的,不输张婶!”
晏醴笑意盈盈,看着他不语。
天京小院那时,霍斟并不了解她,可以说,他们防备着彼此。
那么,现在,他做的种种,是因为他终于放下疑心了吗?
稀奇的,在滁州城除夕花舟上,她就感受到了这种气息,不同寻常的,稀薄的,温存的,易碎的。
绝不是家人间的,是一种别样的情愫。不安在她心底升腾。
这……是件好事吗?
“阿哥……什么时候……”一语未尽。
炉盖被翻滚水泡顶开,从小孔中飘出的药香四溢在空气中。
“药好了。”霍斟说着,眼神轻飘起来,连忙挪开视线,将要揭开吊炉盖。
手将碰到时,蒸蒸热气在他指间氤氲。乍然,滑腻触感穿过他的指缝,五指游走,从手背一路顺抚,终扣在手心。
“小心——烫。”
霍斟猛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怔然眸子,两团血丝游丝般在眼底隐隐浮现。
她口微微张着,似乎极讶异。
滚烫的血液流转全身,在胸中汇聚,鲜红的浪涛翻涌不息。他忽有种冲动,紧紧抓住她,再也不要走。
长指向掌中那滑腻触感扣去,其中物却像条滑不溜手的蛇,感受到他的皮肤后陡然抽去。
霎时,忽感掌心寒风吹过,霍斟低头看去,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痴痴看向晏醴,他问:“为什么?”
他看得到她的喉头攒动,唇却紧闭。
“药好了。”她指了指小吊炉。
霍斟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庆幸,软甲遮挡着那暴烈,她看不见。
转过身,他长舒口气,将小炉中药倒入瓷碗,双手捧起,送到晏醴手边。
晏醴伸出手触碰碗底,那双捧碗的手却轻轻挪开。
“烫,我端着。”
她轻敛眸,终拿起碗里的汤匙。
浓黑的苦药还冒着热气,她舀起一匙,探过头来吹一吹。
霍斟手上位置不动,身体却向这边挪动,将碗捧到了晏醴面前。
他的脸,也离她那么近,只隔一个小瓷碗。
汤匙遮挡下,他没看到独属于少女的青涩笑意。
晏醴希望,每天都是这样的平凡的日子。
“陈思,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俩——”不远处,莫喜伸出两根手指,指向端药和喝药的两人,眼中激灵,发出蓝光,“氛围很奇怪!”
“哪里奇怪?”陈思抱臂看戏,“你该觉得熟悉才是。”
莫喜疑惑抬头:“何出此言?”
陈思掩嘴轻笑,转身欲走,猛的被身后人一拽,被迫转过身来。
莫喜跳脚:“别吊人胃口,快说!”
陈思敛眸,依然憋不住笑意:“恩……哈哈哈哈哈,也不知道前几日是谁喊着陈思哥哥~陈思哥哥我不舒服了,你喂我吃药吧!”
两圆夕阳瞬间从她颧骨线升起。
“陈思!你调侃我!”
陈思掏出手来,用手背贴上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在心里滋滋作响。“消气吧,我的小祖宗。”
见莫喜眉间褶皱平息,他又看向晏醴和霍斟。
“不过,他们俩,确实不大对劲了。”他道,“你看那装药的白瓷碗,行军怎么能带那种金贵物件?军中的碗具多少与药效有冲,那白瓷碗想必是为了保持药效特意买来的。路途颠簸,又得小心翼翼裹好几层棉布装进包袱里才能护它不碎裂吧。”
南阳军此征的目的地就是北姑,从天京绕路过济源,滁州,一路北上,到达这大乾北境与陈凉的交界地——北姑城。
北境风光与中原大相径庭,不似滁州的繁华,不比天京的肃穆。北境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连绵的雪山和脚下的沙漠,三种奇境交相辉映,互成印彰。
阿醴说,她想做北境的鸟儿。
“蒲见兄!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霍斟骑于马上,忽感身后掌风,轻一转手,将身后那只手揪出来,扭一圈,眼皮未抬。
“喂喂喂,疼!”裴岫从他臂中抽出手,心疼地吹吹。
“我是想提醒你前方有块大石,小心避让。好心没好报。”他嘟起嘴瞥一眼霍斟。
霍斟回过神来,嘴张了又张,似乎欲言又止。
“你说,天京好还是北境好?”他道。
裴岫从马上探过头来,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一番:“蒲见兄啊,你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总是魂不守舍,还老问我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
话音未落,后脑勺又遭受一击,裴岫捂着头斯哈斯哈。
“问你就答,哪来这么多问题。”只听罪魁祸首道,“别装了,没用劲。”
裴岫放下手,还握住缰绳,轻叹道:“如果是我,肯定还是天京好!天京繁华叠翠,有美酒伴歌,有兄弟切磋,不像这北境,荒荒凉凉……到了那里,也许只剩杀戮了。”
“是啊……可她喜欢北境,她想做北境的鸟儿。”霍斟说的声微。
裴岫侧耳听:“什么?”
“没事,好好看路。”霍斟把他靠过来的半个身子推走。
身后一马渐疾行,与霍斟并肩。
两人看去,雪白宽松的衣裳,白皙病弱的面容,是祁涟。
他向两人一揖,伴着温和的浅笑。
“大概因为将军与她不是一路人。山中老虎怎知道鸟儿在天上的风景?与鸟儿相同境遇的,只有游鱼罢了。”祁涟道。
霍斟看向前方,昂起头:“她想做狼,我就做老虎,护她无恙;她想做鸟儿,我就折了双腿,插上翅膀,陪她一起。”
裴岫蹙眉:“你们俩打什么哑谜?”
祁涟笑得更甚,又一拱手,径自策马向前。
珵县距离北姑不算太远,已快要抵达了
未及北姑,道上的车马就渐渐塞堵,大都是和南阳军反方向的车队,急速的奔着,像在逃命。
进城的方向,单单一支浩荡的南阳大军。
这日,有个兵卒悠悠晃晃来找陈思拿药。
他脖子耳朵赤红,嘴唇鲜明的苍白,有些皲裂。试温过后,果然是发了低热,这兵卒便领了退热清火的药物走。陈思挽他在医帐里观察一晚,他只道不碍事,便又晃晃悠悠的走了开。
没过几日,大军就临近了北姑城外,只是这里的景象与众人预想中的互市旧城并不相符。
城门紧闭,透不进一丝风。城外是一片开阔的荒草地,堆积着去岁的枯草,没有小贩叫卖,摆摊,甚至连条野狗都找不见。
只有微风低低的流动着,显示着一点活气。风是从城内爬出来的,夹杂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像是被泡了两个月的衣裳,水干了,在桶里结成一块块斑渍,久而久之,滋生出发黑的纤毛。
洪淮斌并不诧异这种沉寂的死象,缘他是早早得知了北姑旱灾的。却没想到北姑,从前的互市旧城,竟能沦落到这种境地。
天神的恩典总来的猝不及防,从前还开放互市时,北姑城被称为北境第一城,繁华、多元、幻彩,都不足以描述这座边陲小城的辉煌。如今,黄草衰枯,沙埋半城。早已看不出旧时的模样。
北姑是兵防重地,设有专门的军用大营,南阳军照旧例,前往了城畿大营,驻扎下来,洪淮斌命前锋去通报北姑城守备,便道南阳军前来驻守北姑,请他们城长官一见,共商守备要事。
驻营之事很快完成,就在洪淮斌布置完军防排布时,北姑城城守备便带着几个守备军匆匆而来。
一番寒暄后,商量布防之事才进入正题。洪淮斌又言及节度使何处,城守备支支吾吾一阵,只说节度使近日分身乏术,改日一定来问候将军。
“你哄我呢?当我是傻子?”洪淮斌逼近守备,“本将军这几万人马跨山趟水的一路走到这,是来守你们北姑的!怎么?你们节度这么大架子,不想来看看本将军现在是什么狼狈样子吗?”
“将军误会了,不是不想见,实在是,实在是,节度使大人确实……唉……”守备摊手长叹,“染上了瘟疫……”
其实他本就知道这事瞒不住,南阳军是来驻守北姑的,也不会轻易走,洪淮斌迟早都要知道北姑如今的困顿,倒不如现在交代个清楚,也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大旱稍解,人却一个个倒下,起初大家都以为是普通的风寒,可随着发热的人越来越多,还不断出现死者,大家才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风寒,而是瘟疫!
洪淮斌一听“瘟疫”二字,却是坐不住了。他从椅上弹起来,踱来踱去。
最终先吩咐手下秘密通知医官好生防范近日军中出现咳喘发热者,另外警告在场所有人不要将此事泄露到军中,以免引起恐慌。
洪淮斌的手下最先告知了莫老有关瘟疫之事,莫老则召集医帐中人问询近日来有无咳喘发热者。
陈思闻言,想起前些日那个发热的士兵。大家惊道不好。
医帐彻夜亮灯,忙作一团。
见陈思出神,莫喜停下手中动作,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
“不是你的错。单单是风寒的症状,谁又能未卜先知是瘟疫呢?”
陈思不语。
医帐里落针可闻,气压低的燕子都能贴地而飞。
莫喜又转过头看见晏醴一派严肃又忐忑的样子,道:“阿醴姊姊,你又怎么了?”
“瘟疫是从北姑城里传出来的,他们被锁在里面,便如困兽乏斗了。”她道。
陈思闻言却抬起头来,目光瞬间亮了起来:“北姑城被困锁了多日,不知药草医师够不够用?”
莫老收拾妥当,正要踏出医帐,朝那几个疑似疫患隔离的单间走去。
驻足,他淡淡道:“不要忘记,你们首先是军医官。如果军中出事,哪也去不了。”
所幸,观察了疑似病患几天,也并无症状,如康健人无异,这下才确定了这就是一场大乌龙罢了。那个发热的兵卒真的就是普通风寒。
听到这消息时,洪淮斌也不由得舒了口气。担心了这么些天,总算是有了个好消息。
军中困顿稍解,北姑城,还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