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是什么机会?夺嫡的机会吗?”晏醴被他无意间握住了双手,她立马抽走自己的手。
祁涟一双白翡翠掺瑕般的玉手无力地垂落,泪珠在眼眶里打旋儿。
“不,为了活着。”他屏气道。
祁涟已经不知道要怎样与她讲述自己的心路,所以他渐渐沉下头来,颈子要折断了似的,折到晏醴的胸膛高。
他想要活着,所以他拼了命地争取活着的权利。与此同时,他却也可以随时死掉,那或许是一种解脱。但,他的母亲绝对不能死,他绝不允许!哪怕这辈子造尽冤念杀孽,哪怕死后下阎罗地狱、踱九幽澧都,都要给母亲杀出一片净土来!
她是个多美好的妇人,凭什么被那群供奉在皇宫里的糟烂人困在那方泥沤!
那个善良的妇人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她的儿子会让她尝到美酒佳肴有多甜。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点不甘。人人懵懂出生,凭什么有人生来袭享富禄与万千宠爱,有人虽未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却也美满幸福,而自己呢?生在琼楼玉宇,却活在一滩泥沤。
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让他见惯了富贵荣华,眼见着宠爱何为,却什么都不让他得到!
凭什么?!我偏要争!我要抢!祁涟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得青白。偏要让老天爷看看,到底谁才是主宰!!!
我的命,不被枷锁。
“我是个不算皇子的皇子。”祁涟敛眸的瞬间,一滴珠泪淅淅划下,“他们的游历不过是出宫在母家花酒谈天,他们的母家随随便便就能给他们网罗一麻筐的功名,不管是偷、是抢,无所谓。我……没有那样的命。”
晏醴朝他走近了,攥住他的一只宽大衣袖,仰头望他惨白的脸,拂去那孤零零的一滴泪:“你可曾恨过你的母亲不能给你显赫的倚靠?”
祁涟久久不言,只是呆呆看着晏醴为他拂泪时的眼睛,他想,那里面有些什么呢?
有心疼吗,有怜惜吗?什么都有,只是少了那个他最想看到的东西。
他浮上一抹惯常的、温和的笑,稍稍摇头。
晏醴并不想拆穿他,只道:“留安的母亲一定很爱你。‘留’是‘得到’的意思,你叫留安,你的母亲一定在你出生时就求菩萨让你得到永世安宁呢!你这么久没有回宫,她一定很想你,所以,我们都要平安回去。”
“平安回天京吗?”
“奥……不是,我是说我们都要从蝎盘陀平安回去。”晏醴慌忙解释。
祁涟的嘴角始终挂着一簇温和的笑意,闻言,他斜勾起唇角。
晏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皇子的日子能过成祁留安这样,没有依仗的皇子在权贵如林的皇宫里当真如履薄冰,是她无法想象的。
会像她小时候流亡在街上一样食不果腹吗?会像她被关在破庙里那样失去自由吗?会像她被小流氓打得皮开肉绽那样被人欺负吗?她无法想象皇宫里的生活,因为从未感受过。
她能疼惜他的心酸,可这世上哪有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呢?
晏醴忽想起来一事,问他道:“对了,难道你就是用这蟒印才让阿哥同意带你走的?”
“是,也不是。”祁涟只低低道,“再怎么落魄,好歹我还算是个皇子啊。”
晏醴方才被他一通悲惨诉说打乱了思绪,竟然可怜起他来了。霍斟一个小小五品副尉,怎么能违抗四皇子殿下的命令呢。
如此说来,祁留安确实可怜,却不是她一个小小孤女能可怜的,再怎么不受待见,他也是个皇子。只要有了这点子龙血,便是比再高贵的庶民也尊贵一百万倍了。在皇家的体系里,鸡头哪有和龙尾比较的资格。
仿若阶层的桎梏困住了世间所有人,纵人们可以跳跃,也会撞得头破血流。
血缘的桎梏就更加可怕,它凭着身体里流淌的看不见摸不着的锁链,给人上了金银锁和麻捆绳。
有了进献珍宝的名头,霍斟一行人很快就进了蝎盘陀国,而且是被接待使臣的仪仗迎进王宫的。
道路狭窄,一行人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
霍斟、祁涟和晏醴等人走在了前面,十几个亲卫在后,端了个镶满各色宝石的托盘,上面端端正正放着那白玉蟒印,但是其上加盖了一层锦布,所以蝎盘陀的百姓们都看不到那中间盖着的宝贝是什么,纷纷探出头张望。
天赐的珍宝是天赐的王上的专属。
他们身后缀着一大群王宫侍卫手持彩旗招展,有侍女在侧手端果盘和点心。
他们这一行都是头一次见识到蝎盘陀的民俗:观察下来,晏醴发现,除了王宫侍卫和少数仆役,大多数男子都戴着一顶黑绒圆高筒帽,女子则戴一顶圆顶绣花小帽,后垂有帘,还有包白色和黄色头巾者。蝎盘陀国热烈的女儿家们也喜欢穿热烈的大红色。整座城都弥漫着热情而奔放的火热。
前往王宫的路上,不时便有沿街的妇女在他们的身上撒面粉,大家都被呛的剧烈咳嗽起来,亲卫们拔剑出鞘,刚准备随时战斗,却被善睐儿一把摁回去,扬起笑脸解释:“各位大哥莫急莫急,在来宾的左肩上撒面粉,这是蝎盘陀人对客人表示欢迎呢!有吉祥的寓意。”
“殿下舍得吗?”霍斟策马走着,不经意间开口问身边并行的祁涟。
祁涟自从进了蝎盘陀就一直挂着温和有礼的笑意,对向他抛来媚眼的女子也施以一个婉婉的含眸。
他表情未变道:“蒲见这是又将我当外人了。”
一声“蒲见”叫的霍斟心里发毛,他吞吐改口:“留……安。”
“我看不只是从称呼上将我当了外人。”祁涟将手搭在霍斟的肩膀上,“我此刻身在南阳军中,南阳军有难,我也逃不了,同甘共苦都是应当应分的,何提舍掉一个小小的玉印?况且,不瞒蒲见,献给蝎盘陀王的是个臣印,最为尊贵的王玺自然要献到咱们那位九层台手中,到时……”
祁涟没有言尽,霍斟却已明了:蝎盘陀人沉迷宗教,相信天赐命数,若蝎盘陀王得到的是臣印,而当九层台手握王玺时,只需把王玺归于大乾主的消息传到蝎盘陀国来,便相当于稳稳的把控住了蝎盘陀人的命门。
天赐给了他们一块臣印,他们自然要服从上天的旨意,真正地臣服手握王玺之人,成为大乾的臣子。到时候,就是兵不血刃吞并蝎盘陀国的那一天。
真是好谋策!霍斟不禁叹服。不愧是从小在四方城里长大的皇子,从小耳濡目染,早就将帝王权谋之术参悟了十之七八。
“殿……留安的计策虽好,却少了点添头。”霍斟任他的手搭着,悠悠道。
“哦?蒲见有何见教,吾洗耳恭听。”祁涟真挚地看着霍斟,他那一双眼睛总有千百种形状,叫人摸不透探不明。
霍斟道:“这蝎盘陀的宗教首领叫作依禅,在这的地位可谓至高无上,传说他能与鬼神交流,国王更是对他深信不疑。”
“蒲见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祁涟对霍斟莞尔一笑。
浩浩荡荡一行人被簇拥着进了蝎盘陀王宫。
拼色的花玉地砖上四根刻着蝎身蛇头像的通天地柱盘旋而上,尊贵的蝎盘陀国王坐在五人宽的兽皮大椅上,正悠哉地吃着青玉似的葡萄。
周遭侍立着几个乐女,弹拉着胡琴,吹着苏尔奈,而王位高坐上的蝎盘陀国王似乎已进入了乐游的天境,闭目享受,几根手指不时在腿上随着乐奏轻点。
突然,他闭目扭头,稍一皱眉,两根小胡子不时耸动,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一行人听不懂他的蝎盘陀语,只看他一说完,那几个乐女就惶恐地跪了下来,晏醴便猜想肯定是这国王嫌弃她们弹得不好了,要不就是弹错了?
可她看这几个乐女姐姐长得都甚是好看,深目翘鼻,像极了天上下凡的仙女姐姐,还弹得一手胡琴,要是换她来当这个国王不知道会有多幸福,这小老头偏偏还如此挑肥拣瘦,真是平日吃的太好了。
善睐儿跟国王身边的一名上侍悄声几句,那上侍就跑到国王耳边说了几句,国王才头一次睁开眼睛。
“我眼神不太好,这国王是不是还睡着呢?你帮我看看。”晏醴推了推善睐儿的手臂小声道。
善睐儿却掩住了嘴,因为她怕再晚一秒就要笑出声来。
她平复下笑意,悄声言:“他睁着眼呢!”
晏醴这次瞪大了眼睛,使劲往前抻了抻脖子,还是看不到国王的眼珠,于是她又将脑袋歪到霍斟脸边问。
“阿哥,你看得见国王的眼睛吗?”
霍斟伸出一指,推走她的脑袋,道:“别闹。”
在最前方的祁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稍稍回转头,对晏醴悄声道:“你仔细看,那两个黑缝里有一点白眼珠,他确实睁着眼呢。”还没说完他自己却忍不住掩嘴而笑。
晏醴刚欲笑出来,却被善睐儿一把握住,“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