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泓月 第3章 去京城

崔庵贺两只眼睛红彤彤的，新鲜的泪痕还挂在上面。

高连心虚地咽了一口唾沫，抬手抹掉他脸上的泪珠，说：“我说话重了点，你……”

崔庵贺丝毫不领他的情，挥掉高连的手，怒目圆睁地说：“俺不叫崔傻傻！”然后他推开高连，少年们见势不对，纷纷让开路，沉默地看着崔庵贺跑回家。

崔庵贺蹲在院子里，倒了一盆凉水洗脸。他动作又急又重，撩了一地的水，衣领也被打湿了。

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的崔荣升拧眉骂：“谁这么能耐，把恁惹急了？还有，浪费水源，可耻！”

崔庵贺还没从被高连他们羞辱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难得回怼一句：“俺又不是故意的。”

崔荣升“嘿”一声，笑骂：“恁有这脾气，不跟欺负恁的人撒，跟恁老子窝里横！”

崔庵贺被骂得回了神，站起身去拿毛巾擦脸，又没了声响。

崔荣升没了兴致，回到厨房叫：“收拾完来端饭！”

下午崔素萍终于忙完，把准备出门的崔荣升叫进堂屋。崔庵贺在一旁坐得笔直。

崔素萍说：“河泽刚跟我来了消息，说是已经给我们还有订婚宴要出席的亲戚订好了机票，登机时间就在这个月三十号的上午十点。”

崔荣升笑了一声，嘴里和鼻孔里悠闲地冒出青色的烟雾，他的手指抖了抖，弹落下来不少烟灰。他看向崔庵贺：“看见没？这就是人上人，随便就让俺们这些大半辈子没见过飞机长什么样的老家伙坐上了飞机。”

崔庵贺挺激动的，他也没见过飞机的样子，笑着说：“姐夫对咱们真好。”

崔素萍笑了笑，继续说：“下机后，河泽会带人去接我们，我们先住酒店。第二天河泽还有他堂弟过来接我们去订婚宴。订婚宴结束后，还是河泽他们去送你们，庵贺和我留在京城。”

崔庵贺听到后面十分意外，紧张地问：“二姐，俺，我这么早就过去跟你一块儿住吗？”

崔素萍点点头：“对。你放心，河泽安排好了，我们不回本家住，先在别庄住下，等结婚后，你再跟我一起搬回去。不过那时候你也差不多该开学了，那所重点高中是寄宿学校，学校里都是同龄人，河泽的两个表弟也在里面，所以你不用太担心面对他们那边的长辈。”

说实话，崔素萍实在是高估了崔庵贺跟人这种灵长类动物的交际能力。想到离开高连他们，又得重新跟陌生人建立社交关系，崔庵贺就觉得手足无措。

崔荣升看出他的紧张和心慌，鲜少地安慰了两句：“城里人好面子，恁就脸皮厚点，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多学多问，他都也不能把你咋了。”

崔庵贺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这事就算这么敲定了。

这个月的倒数第二天晚上，崔庵贺迟迟无法入睡。不仅是因为要坐飞机的兴奋，还有脱离舒适圈，去往新环境感到的恐慌和不安。

黑暗里，崔荣升听着小床上崔庵贺的翻身声，闭着眼睛说：“睡不着出去跑两圈。”

崔庵贺被这一声惊到，却真的呆愣愣地坐起身，掀开窗帘看了眼外面乌漆麻黑的院子，然后默默地缩回手，靠着墙抱住双腿发呆。

崔荣升动作不变：“人啊，一辈子要走的路太多了，但不管哪条路，走上去了，就抱着要走好、走出花样的态度去走。以后走到这条路上的人，就会指着旁边写着‘谁谁谁到此一游’的牌子，‘喝’一声。这世界上，念着你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崔庵贺没料到一向只会怨他不争气的崔荣升，会突然带着深厚的期盼和教诲意味地和和气气地跟他说这么平静、认真、严肃、有深意的话。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也不想让难得像个慈父的崔荣升失望，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又干巴巴地说：“爹，俺到京城里，一定好好学习，给恁争口气。”

崔庵贺说完，才发现自己又没说普通话，他忐忑地担心会惹崔荣升生气。崔荣升却说：“儿啊，让自己活得久一点，有意义一点。让别人都记住恁，记住这个世界上，还有恁这么个人。”

崔庵贺心里像是被人投了个炸药，炸得他混乱难以厘清的情感通通冒了出来。

这次，他再想起未来的生活，他要走上的那条路，那些无措和紧张上面覆盖了一层名为期待和兴奋的东西。

而这些的直接后果就是，崔庵贺很久才睡着，一个浅觉还没结束，他就被正在穿衣服的崔荣升叫醒了。

崔荣升穿上他前天夜里从衣柜深处捞出来的一件灰绿色商务T恤和一条黑色西裤。这套衣服还是去年崔素萍回家给他买的。

崔庵贺睡眼朦胧地蹬着裤子，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的吵嚷声了。崔荣升催他：“快点，大巴车马上就来了。”然后崔荣升撩开门帘快步走了出去。

崔庵贺换好衣服，一出堂屋，发现见过的没见过的亲戚都已经在院里兴高采烈地聊起天了。

崔庵贺环视一周，没看见崔素萍，只好挤进人群去找。突然，有人拽住他的手臂一拉，崔庵贺就被带出了人群。

这蛮横的行为，熟悉的力道，不用看，崔庵贺就皱着眉叫了出来：“高连哥，恁干啥嘞？”

高连把他拉到房子外面，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叫我‘高连哥’。”

崔庵贺不是很理解，问：“为啥？”

高连摇摇头：“这个不重要，你要去京城参加你姐的订婚宴了？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崔庵贺说：“俺后来没见过恁，没有机会说。”

高连尴尬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去京城读书，怎么也得让我们这些老朋友给你弄个欢送会吧？”

这一番话让崔庵贺觉得高连这个人还不错，他脑子里闪过一些零零碎碎高连帮他教训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的画面，这一会儿的功夫高连在崔庵贺眼里就变得顺眼了。

他感到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高连哥。”

高连一愣：“什么？”

崔庵贺难为情地说：“俺姐让俺这次去就跟她呆在京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高连看着他，嘴张张合合。崔庵贺没等到他说话，院里崔荣升就在叫他，崔庵贺急匆匆地说：“高连哥，俺爹叫俺嘞，俺先走了。”然后，他转身跑了进去。

崔荣升问他：“去哪了？恁别瞎跑，一会儿车来了，人不全走不了，还得找恁去！”

崔庵贺说：“高连哥叫我了。”

崔荣升说：“恁跟他说恁要走了？”

崔庵贺老实说：“说了。”

崔荣升问：“全都说了？”

崔庵贺拿不准崔荣升的意思，犹豫地说：“高连哥都猜到了。”

崔荣升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他也不是待见往外瞎传的人。”

一共两辆大巴，车来的时候，崔庵贺一出门，就被守在门外面的高连拉到一边。

高连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崔傻傻，我们以后见。”

崔庵贺笑了笑：“高连哥，再见。”

他话音刚落，就被高连抱进怀里。崔庵贺还没来得及回抱住他，又被高连推开，高连笑着说：“再见。”

崔素萍在车上叫崔庵贺：“庵贺，快上来。”

崔庵贺朝着崔素萍点点头，然后对高连挥挥手，一溜烟儿跑上了车。

崔庵贺和崔素萍坐在一起，崔素萍问他：“吃晕车药了吗？”

崔庵贺说：“吃了。”

过了一会儿，车开出去老远，崔庵贺突然脸色一变，焦急地翻了翻背包，说：“坏了，二姐。俺忘带晕车片了。”

崔素萍笑着安抚他：“没关系，晕车药到处都有卖，到时候再买也不迟。”

崔庵贺冷静下来：“哦，吓死俺了。”

崔庵贺晕车也算晕出了一些经验，一路上闭着眼睛睡觉，等到后半程睡饱了实在睡不着了，他就看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

一连坐了数个小时的大巴车，崔庵贺的屁股酸痛得不行。他在座位上忍不住扭来扭去。

崔素萍看着好笑：“你稍微站起来活动活动。”

崔庵贺一得到这话，连忙扶着前座的靠背微微站起身，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果然屁股舒服多了。

没过多久，两辆大巴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大家拿着东西下了车，跟着崔素萍进了机场。机场外面看起来就大，室内又采用“天窗”设计，整个内部都亮堂堂的，显得里面的空间更大了。

崔庵贺的亲戚们都很激动，好奇地边打量周围环境边指来指去，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他们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机场里显得异常瞩目，有不少人都向他们投来目光。

崔素萍熟练地带着他们去做安全检查，并指引大家办理登机手续。

崔庵贺的一位他没印象的奶奶推了推身旁说得正欢的人，提醒他们：“咱们这一趟是去给二姑娘撑面子的，你都注意点，有点城里人的样子，别让人看了笑话。”

崔素萍听见她的话，笑着回头说：“三奶，大家乐意说就说，城里人没那么讲究的。”

话虽这么说，其他人也还是笑着收敛了些。

时间一到，大家顺利登机。崔庵贺还是跟崔素萍坐在一起。

崔庵贺兴奋地看着舷窗外面越来越小的地面，然后是从来都是仰头才能看见的云层也到了飞机下面。

蔚蓝的天空和浓厚的云层相接，像是天和海的位置颠倒过来。崔庵贺指着天，跟崔素萍说：“二姐，俺以前只知道云下面有海，第一次见到云上面还有海。”

崔素萍明白崔庵贺小孩气的话，笑了笑，说：“是啊，二姐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也是才知道这个。”

说着，崔素萍突然想到什么，轻轻拍了拍崔庵贺的肩膀，说：“我差点忘了，你快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