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两天后,谭碧波再次约了我。那天是星期六,碰面地点是我选的,就在火车站前的火炬广场西边。
“洛霞,上车!快点儿!”远远地,他从降下的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向我使劲儿挥动着。
我赶忙穿过火炬广场和马路之间那条花草覆盖的隔离带,跑向停在马路边那辆半新不旧的银灰色轿车,谭碧波已经从里面推开了副驾驶那侧的车门,我一把拉开,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
“看不出你跑得这么快呀,”他帮我扣好安全带,一踩油门,汇入马路上密集的车流中,“这儿不让停车。你来得挺及时,没有警察过来开罚单,”
“哦,对不起,我不开车,不大熟悉这些交通规则。”我抑制着气喘,讷讷地道歉。
“不怪你,是我自己刚才在立交桥上绕糊涂了,错过了停车场的入口。不瞒你说,我已经很久没来过火车站了,怎么也得有两年多了吧,真不大记得路了。说实话,我这人本来就有点儿路盲。” 他轻松地笑了,快速侧头看了我一眼,重新目视前方,问,“哎,你为什么非要在火车站等我啊?”
“我来这儿送个人。”我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我们学校从昨天开始放暑假了。我的好朋友于悦要回老家看父母。我昨天下午陪她给家里人买了礼物,昨天晚上帮她打好了行李,刚才把她送上了火车。”
“哟,还是‘一条龙服务’呢,那你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我和于悦在车站旁边的一家餐厅里一人吃了一碗螺蛳粉。”
“噢,据说那是你们女孩子当下最流行吃的东西。”他哈哈一笑,“你暑假也要回老家吗?”
“不,”我立刻说,说过了又觉得语气太急,容易让他多想,脑筋一打结,不知怎么一来,居然用上了于悦前几天给我编的那个借口,“至少最近不行。我们系里有一个学生考试考砸了,碰巧还刚失恋,心态彻底崩了,在寝室里又哭又闹,两个学生会干事全天陪着做思想工作。她还没回家呢,我这个做辅导员的当然也不能走。”
“噢,这事儿听起来还真有点儿棘手哈。怎么,你们专业的学生学习负担特别重吗?”
“其实还好吧,也不能算特别累,比起临床医学或者计算机编程之类的专业,应该算是轻松的。哎,你大学是学什么的?”
“历史。”
“噢,那要是跟你们这样的纯文科专业相比,应该算是更累一些。”我忽然想到这样说有轻视文科生的嫌疑,赶忙尽量不着痕迹地找补道,“不过也难说,各有各的累吧。你们学文科的肯定要花很多时间背东西,查资料,那也不是一件容易搞定的事。”
我俩的谈话就这样渐渐展开了,气氛比初见那次自然多了。
我暗自庆幸他不再叫我“洛老师”了。其实平时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单位的同事都直接叫我“洛霞”,我带的学生们当面喊我“洛姐”,背后称我“洛导”。我猜姜小丽在询问过我对谭碧波的最初印象之后,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了他我同意继续和他交往,所以他变得更自信了,态度中也少了许多小心翼翼的试探。于是,我也在和他交谈时很自觉地把“您”改成了“你”。
这个样子,唉,也好吧。
我往座椅上靠了靠,忽然觉得心里很疲倦。
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弯向西,午后的阳光迎面照进车里,异常刺眼。谭碧波赶忙眯着眼睛放下自己面前那块遮光板,又伸手将我这边的也放下来。
“谢谢。”我随口说,却蓦地注意到挡在我面前的那块遮光板上有一处很明显的污迹,仔细看看,像是一个指印的形状。
这应该是他故去的妻子生前留下的印迹吧,我疲倦地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又赶忙呼出来,觉得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她的气息。
我猜,在已经过去的很多个早晨,他开车送她去上班。她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座位上,打开遮光板,对着那上面的小镜子整理头发,涂抹唇膏……早晨的时间通常不宽裕,他们很多时候都从家里出来得太匆忙了,以至于床上的被子来不及叠起,早餐用过的杯盘也没有收拾……
我敢说,在这辆车里我此刻触手可及的若干个地方,一定还藏着许多她遗留下来的零碎物品,用过的面霜啦,吃剩下的半包饼干啦,衣服上脱落的钮扣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车子又转了一个弯,我靠向车门,右手搭在车门扶手上。
仿佛要佐证我的猜想似的,在车门扶手的凹槽里,我的手果然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物件。我不动声色地仔细摸了片刻,手指被刺痛一下之后,我断定那是一枚精巧的金属耳钉。
我把手缩回来,拘谨地放在膝盖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可耻的第三者。
也许是我沉默得太久了,谭碧波侧过头,迅速看了我一眼,边开车边试探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没怎么,”我有点儿口拙地回答,“我好像有点儿晕车。”
“好在我们已经到了。”他宽慰地说,把车子开进了一处地下停车场。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五柳居茶艺馆。你喜欢喝茶吗?”
“还好吧。”我敷衍了一句,看着他把车子倒进一个空车位,下来绕过车头,替我拉开了车门。
“感觉舒服一点儿了没有?”他关切地问,很自然地伸手搀住我的胳膊。我本能地轻轻瑟缩了一下,他察觉了,有些尴尬地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手,搭讪着继续问道,“你除了晕车,还晕别的吗?船,火车,飞机?”
“火车坐过多次,肯定没事儿;船和飞机从来没坐过,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什么时候一起去尝试一下。”他笑着说。
不知怎的,我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暧昧,忍不住出言讥讽道:“这听起来怎么有种乡下人进城的感觉?”
“谁规定乡下人就必须得一辈子待在乡下了?”他淡淡地说,“不怕你笑话,我就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考上大学之前一直住在乡下。那时候功课忙,家里也不富裕,一年也进不上一回城。”
我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儿过分了,赶忙局促地解释:“我真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姜小丽没对你说过吗,我也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真的,我父母直到现在还在老家种地呢。”
“是吗,那他们身体一定很结实,”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像我父母,活着的时候身体一直不好,好几年前就都不在了。”
“对不起。”我赶忙道歉。
“唉,没事儿,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不过好在他们也没看见我后来遇到的这些糟心事儿,否则一定会特别替我操心,为我难过。”他忽然打住话头,淡淡一笑,“不好意思啊,我不该提起这些。”
“没关系,”我低声说,明白他指的是自己的妻子因车祸去世那件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转开话题,问道,“你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你呢?”
“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四岁半,今年虚岁二十了。”
“在哪儿上学呢?”
“噢,我妹妹书读得不大好,初中毕业之后没考上重点高中,就直接上了我老家那边的幼师学校,现在已经在幼儿园里工作快一年了。”
一路攀谈着,我们从地下停车场的出口走上来。
我平时并没有喝茶的习惯。他大约也猜到了,没有直接请我到二楼去喝茶,而是先带我在一楼的展厅里看了一场茶艺表演。我虽然看得很用心,但因为之前的那番交谈和他车里的那个指印,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为了不显得过于扫兴,看完表演之后,我在展厅里小小地随喜了一番,看到柜台里有陆羽的《茶经》卖,就打算付钱买下一本。
“还是不要买了吧,”他拿起那本书翻了两下,“我家里有一本带彩色插图的,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买的,比这本好看多了,下次给你带过来。”
我微微一笑,把那本书还给了有点儿失望的售货员。
我们去二楼的茶座泡了一壶味道很不错的白茶。
喝茶的时候,我谢绝了他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坚持说我必须得赶回C市科技大学。
“我真得回去看一眼那个还在寻死觅活的学生了,”我很庆幸于悦帮我编了一个这么完美的借口,“你想啊,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是系里的辅导员,深究起来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我振振有词地说。
“那好吧,我们明天再约。”他无奈地做出了让步,“还有,你如果什么时候打算回老家,一定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们单位专门有人负责订票,硬卧软卧都能买到。”
“我……应该不会回家,”我低下头又抬起,决定实话实说,“不瞒你说,我还没把离婚的事告诉家里呢,春节回不回去都很难说。”
“噢,”他努力对我笑了笑,有些无力地宽慰道,“过去的事就别那么放在心上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说不定等到过春节的时候,一切又都好起来了呢。”
我无言地一笑,心中忽然一动——没错,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果我在春节之前重新结了婚,比如,就跟眼前这个谭碧波结婚,那么不就不必再对父母遮遮掩掩,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探亲了吗?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忽然特别想家,几乎闻到了老家院子里那熟悉的气味。
我打定主意要用心琢磨一下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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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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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