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放暑假没呢?”
“刚放,你在幼儿园上班呢吧?”
“没,我今天休息。”
“啊,那你是在城里呢,还是在乡下家里?”
“城里。姐,你现在方便说话不?我要跟你说个事儿,不想让别人听见。”
洛雁的声音犹犹豫豫的,搞得我的神经越来越敏感,心情也无端地紧张起来。
“咋啦?你说吧,我现在就一个人在家,旁边没别人。”
“姐,我好像是……怀孕了。”
什么?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怎么会?才十九岁的洛雁?说话叽叽喳喳,像一个孩子似的洛雁?我吃惊得差点儿把手机掉到地上。
可是,唉,又怎么不会呢?她的小男朋友吕诚比她大两岁。她在A市幼师学校读书那几年,吕诚就在附近的技师学院上学,去年也毕业了。据我所知,他俩交往也有三年了吧,当然一切皆有可能……
“姐,你在听吗?”
洛雁怯怯地问了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努力平复一下心情,波澜不惊地说:“在听。雁儿,你肯定吗?”
“应该是吧。我刚买个试纸验过了,两条红线。还有,我那个都推迟十多天了……”洛雁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还有别人知道这回事儿吗?”我问。
“没有了。噢,不,我告诉过吕诚。”洛雁说,“姐,其实我俩都挺舍不得这孩子的,但我俩现在年龄不够,领不了结婚证,还有,你也知道他家里的情况……”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说,少顷,才接着说道,“雁儿,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你别担心,有姐在呢。咱们这样——你现在就跟幼儿园请两个星期事假,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吧,然后你就跟咱妈说,你正好有几天休假,想来C市看看我。做完这些之后,你立刻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姐,你对我最好了。”洛雁的语调弱弱的,还微微带了一点儿哭音。
“别说傻话了,快去请假吧。”我催促道。
挂断电话之后,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重重跌坐到椅子里,心里开始犯难——洛雁的事倒没什么不好解决,难应付的其实是我自己目前的处境——洛雁来了,我要不要告诉她我已经与柯玉实离婚?即便我不告诉她,她会不会自己看出来?还有,我又该怎么对待刚开始交往的谭碧波?如果洛雁发现了他的存在,会不会误解我在搞一段婚外情?……
一时之间,我真有些不知所措,无数个不成形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涌动着,就像一台中了病毒、已经死机的电脑,弹窗一个接一个疯狂地往外蹦,却怎么也关不掉。
我正在为难之际,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母亲打来的。
“霞啊,雁儿刚才打电话来家,跟我说她要到你那儿去串门儿。我问她有啥事儿,她还不说。她是咋跟你说的?”
“妈,你看看你,瞎操心不是?雁儿还能有啥事儿?啥事儿也没有啊。她上班都快一年了,好不容易才攒了几天连着的休假,就想过来看看我呗。正好我现在也放暑假了,有工夫陪她到处玩玩,逛逛街,买几件衣服啥的。妈,你不用担心,她都那么大个人了,不过是自个儿坐半天火车,到时候我去车站接她。”
“唉,我哪儿是担心她坐火车呀?霞啊,我是担心你。”母亲像往常一样絮叨开了,“你现在和小实他爹妈住在一块儿,你妹子去了,一个大姑娘,也住在人家里,能方便吗?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我看你婆婆那个人也是个有点儿脾气的,她心里能乐意吗?你犯不着就为这点小事儿惹她不高兴,对不?要不你跟雁儿说一声,就说你最近没空儿,别让她去了吧。”
听母亲这样说,我反倒灵机一动,忽然想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
“没事儿,妈,你就让雁儿来吧。她不用住在柯玉实他们家里,现在学校不正放暑假呢吗,我一个好朋友回老家探亲去了,我借她在学校的公寓给雁儿住几天,正好她把门钥匙留在我手里了,她那儿什么都是现成的。”
“那……能行吗?”母亲还是不大情愿。
“你放心吧,我刚才已经打电话跟我那同事说妥了。还有,妈,雁儿这次来。我其实还想跟她商量商量,看她有没有可能在C市找个幼儿园当老师。你想啊,我俩要是都在C市站稳了脚跟,将来你和我爸岁数大了,就可以把家里的房子和地租出去,在C市这边儿买个便宜点儿的小房子搬过来养老。要不咱家四口人分在三个地方,你俩一年比一年老了,我和雁儿也不放心。”
我的这番话倒是一语中的,母亲虽然心里并没存多大指望,但听了显然也很受用。
“唉,霞啊,要是真能像你说的那样敢情好了,可是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哟,都得走一步看一步。我和你爸现在身子骨儿还挺硬朗。咱家里的地今年一半儿种了麦子,下剩的都扣了蔬菜大棚,统共种了十来样菜呢。我还在园子里喂了两口猪,在旁边的水塘里养了四十来只大鹅,日子很过得去。对了,霞,咱家的鹅下了不少蛋呢,我让雁儿给你捎些个过去,蛋上我都用铅笔头儿写清了日子,你告诉你婆婆仔细看着点儿,挑先下的吃,或者腌成咸鹅蛋也不错,鹅蛋黄特别大,腌出油可香了……”
我婆婆……
我还哪有婆婆啊……
我有些走神了,一边听着母亲在电话里唠叨,一边下意识地想象着如果自己的前婆婆看到这些鹅蛋会说些什么。
说起来,我的前婆婆其实也没比我的母亲高明多少,她俩都是从小在农村长大,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早早就定了亲,刚一够婚龄就嫁了。唯一不同的是,柯玉实的父亲年轻时就进了城,在C市红旗化工厂找到了工作,于是把家属也带来了C市。
我的前婆婆虽然没多少文化,但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不少真伪难辨的养生知识。我和她住在一起时,经常被她当成推广普及的对象,想不听都难。
她如果拿到我母亲送来的鹅蛋,多半会咋咋呼呼地说:“这鹅蛋黄那么老大个儿,胆固醇肯定特别高啊,吃多了胆固醇血管就堵啦,心梗和脑梗都是因为这个得上的……”又或者会说:“你妈怎么能在蛋壳上写字呢?那铅笔字上的铅能透过蛋壳,慢慢渗进蛋里,有毒哇!”
如果我胆敢解释一下,告诉她所有蛋黄里的胆固醇都差不多高,铅笔芯根本就不是用铅做的,那就要断断续续地被她批判至少一个星期。
唉,幸好我现在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虽然不大好向父母解释,但至少可以落得个耳根清净了。
我苦笑一下,把这些思绪赶出了脑海。
洛雁第二天下午就到了,不仅带来了一百个大鹅蛋,用干草垫着,分装在两只柳条篓里,还带来了很多干蘑菇,都是上好的红松蘑,和一些干豆角、干葫芦条一起,鼓鼓囊囊地塞在一个大编织袋里。
同来的还有吕诚,一手拎着一只柳条篓,背上背着编织袋,亦步亦趋地跟在洛雁身后,只红着脸叫我一声“姐”,就低下头去,神色紧张得不行,一副明知自己闯了祸,随时准备挨训的样子。我要帮他拎一只柳条篓,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帮忙。
洛雁也有点儿紧张,叽叽喳喳地故意找话跟我说,声调都比我记忆中的略高了几分。
“姐,咱妈自打今年开春,隔三差五就跟老五叔家的婶子上山采一回蘑菇,这回我来,她把晒干的全给你拿来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我姐夫呢?”
我立刻说出了早就编好的理由:“他前几天就出差走了。”
“哟,去哪儿啦?啥时候回来?”洛雁接着追问。
“去德国了,估计得下个月才能回来吧。”
“噢,出国了呀。”她回头看了吕诚一眼,“我本来还打算让吕诚把我送到C市就原路返回呢,他今天上夜班。”
没等我开口,吕诚就赶忙说道:“没事儿,雁儿,我先把姐和你送到家,然后再坐火车回去。我半夜十二点才交接班呢,肯定来得及。”
我想了想,抓紧时间招停一辆出租车,让吕诚把东西都放进后备箱里,然后把地址告诉了司机。
车子一路向西,半小时后,到了我的住处。
洛雁里里外外打量着我的小房间,不解地问:“姐,这是哪儿呀?”
“这是柯玉实家刚来C市那几年住过的老房子,是他爸在红旗化工厂上班那会儿分到的福利房。他家搬进新房子之后,这儿就一直空着,柯玉实偶尔过来看一眼。他这次出国之前把钥匙留给我了,我昨天已经打扫干净了。这儿虽然条件不太好,但咱俩单独住这儿,终究比住在他父母家里方便些。”
我推开厨房门,指点吕诚把带来的东西先放到阳台上。
吕诚把编织袋和柳条篓全都安顿好了,抹一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儿,红着脸讷讷地说:“姐,雁儿,你们都到家了,那我就走了。”
我忙说:“不急,吕诚啊,你先坐下歇会儿。”又转头问洛雁,“你俩中午吃饭没?”
“在车上吃了。”洛雁说,“姐,咱还是让吕诚早点儿回去吧,他要是上夜班迟到了,老板就要扣他工资了。”
送走吕诚之后,我从冰箱里拿出两只鸡腿和四个土豆,又用温水泡了一把洛雁从老家带来的干松蘑和干豆角,然后在洗碗池里削起了土豆皮。
“雁儿,你总共请了几天假?”我边削边问。
“姐,我把工作辞了。”她在我背后低声说,“人家私人开的幼儿园,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人手,哪能容我一下子请十多天假?反正我去年签的合同也正好到期了,以后再找别的幼儿园吧。”
“也好,”我点点头,试探地建议,“其实你也可以考虑在C市找个工作,等以后有机会了,咱俩把爸妈也接过来。”
洛雁低头想了半晌才说:“好是好,但再等几年吧。姐,吕诚这几年离不了A市。他爷爷奶奶都八十多岁了,脑子已经糊涂了,腿脚也不利索,平常全靠他一个人照应。你也知道,他爸妈早就离婚了,当年谁也不要他。是他爷爷奶奶把他一手带大的,无论怎么样,他都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这个吕诚,还挺有良心的。”我赞了一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洛雁的事第二天就解决了。我带她去了C市妇儿医院,用我的医保卡给她挂了妇科。
她做了B超,吃了两片药,然后就躺在一张病床上等待药效发作。
快要下班的时候,洛雁还没有动静,谭碧波却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一接起电话,他就很熟络地问:“在哪儿呢?”
我下意识地瞥了躺在病床上的洛雁一眼,声调平板地说:“我妹妹从A市来了,我陪她在医院看病呢。”
也许是在机关里工作久了,他人很乖觉,立刻听出了我的意思,换上一副和我不熟的语气,彬彬有礼地说:“是这样的——洛老师,您前几天不是说过要从我这儿借一本书嘛,我给您送过去吧。”
我赶忙推辞:“那样太麻烦您了,再说我也不着急,改天看见了再给我就行。”
“我现在刚巧有时间,您在哪家医院?”他坚持说。
我担心对他说得太久,会让躺在病床上看着我的洛雁听多了起疑,就简单地答道:“那好吧,我在妇儿医院。”
半小时后,我在医院门口见到了谭碧波。他一只手拿着那本《茶经》,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水果篮。
“你妹妹的情况还好吧?”他迎上来笑着问候。
“这个……”我迟疑了一下才说,“她的乳腺上长了个纤维瘤,今天上午刚做过手术。”
“那手术顺利吧?”
“挺顺利的,医生说是良性的,已经摘除了,病理四天后出结果,估计到时候就能出院了。”
“噢,那就好。你看我来都来了,就上去问候一下吧。”他询问地看向我。
我看了他一眼,微微有点儿脸红地小声说:“可是……那个病房不让男士进。”
“噢,对哈。”他一时有点儿尴尬,赶忙把那一篮子水果递到我手上,“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帮我带上去给你妹妹吧,祝她早日康复。”
我不想耽搁太久,就接了果篮和书,笑道:“谢谢你,我妹妹正打着点滴呢,我先上去了。还有,我最近十来天都得照顾我妹妹,不能跟你一起出去了。”
“理解,”他重重地点一下头,轻轻拍拍我的胳膊,“需要我帮忙就直说,千万不要客气。”
洛雁在C市住了九天就回A市去了,既没察觉到我和柯玉实已经离婚,也没发现谭碧波的存在。
在那九天中,我俩一直待在我的小屋里,把她带来的鹅蛋挑最新鲜的吃了三十多个,把蘑菇配上青菜和肉,或炒或炖,也吃掉了不少。
其间她问过我一次,为什么柯玉实这么多天也不从德国给我打个电话来。我告诉她,一来国际长途很贵,二来有时差,除非有急事,柯玉实平时都用电子邮件跟我联系。她相信了我的解释。
洛雁回到A市后,母亲来电话向我报平安,先是笑着抱怨了几句我又乱花钱给他们老两口买衣服和点心,然后就夸洛雁来我这儿一趟都变白净了,还长胖了些,比以前好看了。
感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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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