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洛霞,你总算来了!”于悦挡在我的办公室门前,不等我掏钥匙开门,就把一个很大的牛皮纸试卷袋往我怀里一塞,急切地说,“楼上412教室缺一个监考老师,你去顶一下。”然后把我往楼梯的方向使劲儿推了一把,“快!教务处马上就要检查考场了!”
我一秒也没迟疑,抱着试卷袋飞奔上楼。
我在C市科技大学机电学院当辅导员。今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学校正在进行期末考试。辅导员通常不用监考,但于悦是机电学院的教务秘书,和我私交甚笃,她抓我来临时顶岗,我自然不会推辞。
正在发考卷时,我感到手机在衣袋里轻轻振动了一下,就忙中偷闲看了一眼。姜小丽给我发来了一条信息——“别忘了中午十二点的约会。”我回了一个“好”字,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一个半小时后,我抱着试卷袋走进办公室。
于悦坐在办公桌后,耳朵上别着一副蓝牙,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脑袋很有节奏地微微摆动着,似乎正在听歌。她身后的文件柜顶上摞着数不清的杂物,主要是学院里的老师们历年收上来的学生作业和小论文之类,层层叠叠,码得都快碰到天花板了,看上去很像一座用魔法搭起来的违章建筑,摇摇欲坠。
见我进来,她揪下一只耳机,朝我露齿一笑:“答得挺快呀,才一个小时就都交卷啦?”
“嗯,可能是题出得不够难,当然啦,也可能是学生学得特别好。”我把试卷袋放到她的桌面上,顺便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只见一帧十分写意的水墨山水背景上正在缓缓滚动着一行行五言诗句。
我知道于悦很喜欢古诗词,见那画面实在特别养眼,就把她刚才揪下的那只耳机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只听一个儒雅的男声伴着轻柔的琤琤琴韵缓缓念道:“春风何时来,柳色已如此。山中不知年,或告以于耜。……”
于悦拿过试卷袋,扫了一眼,正打算收进身后的文件柜里,却忽然笑道:“哎哟,亲,你还真是‘山中不知年’啊。”说罢,把试卷袋顺着桌面推到我面前,点着最下方的考试时间,“看,你把年份写成去年了。”
我仔细一看,的确如此。
我苦笑了一下,怔怔地想,难道我在潜意识里真这么希望自己仍然停留在去年吗?
于悦随手帮我改正了考试时间,就把试卷袋收进身后的文件柜里,“嘭”一声关上柜门,柜顶上那堆岌岌可危的杂物不祥地晃动了一下。我偶尔就担心那堆东西有朝一日会像雪崩或者泥石流一样滑落下来,一股脑儿砸在她的头上,所幸的是,迄今为止,这样的事还从未发生。
“齐活儿,我走了。”我拍了拍手说。
见我要走,于悦伸手拦住我,说:“哎,现在都快十一点了,你中午就别去食堂了,去我那儿吃午饭呗。我昨天下班买了一斤鸭血,再不吃就不新鲜了。正好够咱俩煮一锅鸭血粉丝汤。”
于悦就住在校内的青年教师公寓里,离学院办公室十分钟的路。她的厨艺相当不错,鸭血我也很爱吃,但我仍然摇摇头,遗憾地说:“今天中午真不行,我约了人。晚上怎么样?还有啊,粉丝吃多了会得老年痴呆。要不你上网搜搜毛血旺怎么做吧,缺什么配料就打电话告诉我。我等会儿正好要去火车站附近的商业街,那儿的东西比咱们学校这边的菜市场里更齐全。”
“你要去约会?”于悦把另一只耳机也揪下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我见此刻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就点点头,说:“严格来说我是去相亲。姜小丽给我介绍的,所以无论行与不行,我至少都得去见上一面。”
姜小丽是我前夫柯玉实的高中同学,和我同年进入C市科技大学工作,虽然不在同一个学院,但私交却一直不错。于悦知道我俩这层关系,立刻收起玩笑的语气,上下打量我几眼,正色说道:“亲,你去之前先到我那儿简单捯饬一下吧。”
“不用,再说也来不及了,”我看了一下手机,“哎,你记住了,从下午一点半起,你每隔差不多半小时就给我打个电话,无论我在电话里怎么胡说八道,你都不要反驳。”
“放心。”她用力点点头。
“走啦。”我笑着向她摆摆手。
“好运。”她向我竖起两个大拇指。
我快走到门口时,忽然又被她叫住。
“哎,亲,我那儿还有一小坛子没开封的米酒呢,晚上我们就着毛血旺把它喝了吧。”
“行,那我就再买几样下酒菜带回来助兴,你可别不等我回来,自己就先把酒喝光了啊。”
我龇牙一笑,出门去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来到火车站附近的山外青山酒楼,既不早,也没晚。
我还记得去年夏天刚来C市时,第一次路过这家酒楼就对柯玉实说,与其叫“山外青山”,不如叫“楼外楼”更好听。
“是更好听,”柯玉实当时这样回答我,“不过,‘楼外楼’是西湖上一家很有名的餐厅,随便用了,会被说成侵权吧,挺麻烦的。”
那时候我俩刚刚约好,来年夏天要一同去西湖游玩。
夏天如期而至,可我们却在夏天来临之前离婚了。曲苑风荷,雷峰夕照,即使我有朝一日身临其境,也不会再有柯玉实相伴左右了。
“欢迎光临,女士。”酒楼的服务生为我拉开门。
“我要去一位谭先生定的包间。”我说。
“您这边请。”
我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走过长廊,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经人介绍来相亲。
那位谭先生已经在预定的包间里等我了。他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穿着半正式的深色T恤和西裤,面前的茶几上放了半杯残茶。见服务员引我进门,他赶忙站起身,有点儿拘谨地笑道:“洛老师,是吧?”
我微微一怔,记起姜小丽说过,他叫谭碧波,比我大四岁,只是实在没想到他会尊称我为“洛老师”。
我局促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审视了他一眼,又觉得有些欠妥,赶忙移开目光,按照路上早就想好的话题开始寒暄,只是把本想说的“你”临时改成了“您”。
“您好,不好意思啊,上午我有一场监考,结束得有点儿晚,让您久等了。”
“不晚,不晚,我知道你们大学这几天正在期末考试。”他边说边替我拉开餐台边的椅子,“累了吧,快请坐。”
我们就对面坐下,他殷勤地倒了一杯茶给我,吩咐服务生可以上菜了。
“其实我本来也请了姜老师一块儿来吃饭,但她说今天下午有考试,实在不能来。”他很配合地顺着我的话题往下聊,“你们在同一个学院吗?”
“不,她在信息技术学院,我在机电学院。”
“平时工作忙不忙?”
“还好吧,我刚来学校一年,现在是辅导员,不用教课,也没什么必须完成的科研任务,有大型学生活动的时候一般会忙一阵子。哦,姜小丽比我忙,她是教务秘书,有很多常规的工作要做。”
这家酒楼价位偏高,今天又不是周末,来用餐的人并不多。我们说话之间,服务生们已经川流不息地送来了五六样菜品。
“这么多,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下?”我说。
“那个……不好意思啊,这些菜是我昨天定座的时候就点好了的,本来是按四个人的量点的。但是姜老师有考试来不了,她老公也说不来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吃。”他有点儿脸红,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我本该把菜单修改一下,但是我……一想到要来见你,心里就有点儿打鼓,把改菜单的事儿给忘了。”
我忍不住笑了。
气氛至此才变得自然了些。
于悦下午一点半如约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我已经和谭碧波吃过了饭,互留了联系方式,告过了别,正一个人在火车站附近的惠利熟食店里买烧腊。
“哟,这么快就完事啦?”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是啊,他下午也要回去上班。”我说。
“嗐,我为了把你捞回来,还费不少心思编了好几个理由呢!”
“比如?”
“我本来打算马上就跟你说,咱们学院有个学生考试考砸了,再加上刚刚失恋什么的,心态彻底崩了,在寝室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必须立刻回来做思想工作。”
“嘿,编得不错,我拿小本本记下来,留着以后用。你看没看做毛血旺还需要买什么配料啊?”
“当然看了,咱们还缺毛肚、麻椒和豆芽,毛肚要白的,不要黑的,豆芽最好买黄豆生的那种。”
于悦比我大两岁,比我早来机电学院一年。我和她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不仅是因为我俩年龄相仿,办公室门挨门,更是因为我俩都在不久前离了婚。
我俩平时经常搭伴吃喝玩乐,谈天说地,仿佛又找回了上大学时的感觉,很默契地从不提起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
傍晚,我拎着一袋子食物的去教师公寓找于悦,她接过我手中的购物袋,开门见山地问:“姜小丽给你介绍的那人怎么样啊?”
“还真不大好说,”我弯下腰换拖鞋,“我觉得他最大的特点可能就是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特点。”
于悦被我的话绕得着实一愣,半晌才说:“人怎么会没有特点呢,我看你们还是接触得太少。这么说吧,你还打不打算再和他见面?”
我踌躇片刻才答道:“我想总得再见一两次面吧。他是姜小丽老公的大学同学,现在还在同一个单位上班,私人关系特别好。我要是看一眼就说不行,姜小丽那儿再怎么说也会有点儿尴尬。”
“是这个理,”于悦将我买回来的黄豆芽泡进洗菜盆里,“那他离婚多久了?”
“他没离婚,”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他老婆一年前出了车祸,没抢救过来,有一个女儿,快两岁了,孩子的姥姥一直给带着,说要养在自己家里,以后也不跟他。”
“那怎么可能?”于悦表示怀疑。
“姜小丽告诉我的,应该不假吧。她说他老婆是独生女,父母也都才五十刚出头,身体挺好,经济条件也不赖,平时连抚养费都不用他掏。”
“唉,要这么说还真是的,”于悦叹了一口气,说,“这种失独家庭最糟心了,女儿没了,老两口能有一个外孙女在身边,到底比成天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日子要好过很多。”
于悦的确有一小坛子米酒,是她读大学时的上铺前些日子来C市出差,特地带给她的礼物。
“特别好喝,是吧?”于悦看着我从满满一大杯中啜饮一口,“上大学那几年,我们寝室每次开学回来都要聚餐一次,关起门来把各自从老家带回来的好吃的都摆出来,五花八门铺满一桌子。我上铺每次都带这种米酒,我们都喜欢得不得了。”
那米酒是奶黄色的,稠稠的,入口滑滑的,的确比果汁还好喝。但遗憾的是,我们做的毛血旺味道却非常一般。
“真是奇了怪了,我是严格按照网上的教程做的啊。”于悦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厨艺的问题,就是太辣了。”我实事求是地说。
“是吗?”于悦抽出一张纸巾按在脸上,把被辣出来的两行热泪吸干,说,“也许是我用的辣椒有问题吧。据说小辣椒分成好多种,我们用的这种八成是《红岩》那里面专门熬辣椒水用的。”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于悦那儿了,她的公寓里正好还有一张空床,我从前偶尔也住过。
我俩很豪迈地把那一整坛子米酒全喝光了,连那盆不太好吃的毛血旺也被吃得只剩下了辣椒段和麻椒壳子。
我俩当然全喝醉了,两颊红红的,像涂了胭脂一般。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谁也不记得昨晚都说过什么话了。
“很可能我俩什么也没说,酒足饭饱,直接就睡过去了。”于悦咯咯笑道,“我好像连梦都没做一个,这应该就叫‘断片儿’了吧。”
我倒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昨夜做过的梦。
我梦见了那个坠落在楼前绿地上女人。我拿着学校发的野餐桌布准备给她盖在身上,却忽然注意到她青白色的胸口上纹了一个血红的二维码。鬼使神差地,我掏出手机扫了一下,屏幕上立刻跳出六个血红的大字——“杀我者柯玉实”。
我一个字也没对于悦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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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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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