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C市夜观满天繁星,我完全找不到“一闪一闪亮晶晶,好似宝石挂天庭”那种璀璨的感觉。它们粗看起来全都很暗淡,仔细看看,有的发红,有的泛黄,有的还稍微带一点儿蓝色。这么说吧,如果哪个商家想把这种视觉效果的宝石卖掉,除了跳楼大甩卖,别无他法。
尽管如此,夜深人静时,我还是经常站在阳台上看星星。我不是一个天文爱好者,我这么做只是因为失眠。
当然啦,星星并不是每夜都出现。C市的空气质量不太好,一年之中晴空万里的日子不多。就比如今夜吧,整个天空一直被层层叠叠的浓云笼罩着,别说星星,连月亮都踪迹全无。我倚着阳台栏杆,双手托腮,仰望着混杂了几丝暗红色的漫天深灰与昏黄,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蒙克的《尖叫》。
漫天乌云涌动翻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化作一场倾盆大雨,就像一个气鼓鼓的巨人正在酝酿情绪,下一秒就有可能大发雷霆。
我之所以说有可能,是因为我从不留心天气预报。我总觉得即便提前知道了明天的天气也没有什么用,风还是照样刮,雨还是该下就下,必须做的事还是一件也不能少做。即使偶尔挨一次风吹雨打,我因此而挂掉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退一万步说,就算这种小概率事件真发生在我身上了,于人于己其实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我住在顶楼,阳台没有封闭,非常适合夜里看星星。但我用的工具是一副俄罗斯产的军事望远镜,观星的效果很不理想。其实,它更适用于观察附近的窗口。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我经常这么做。
星光也许穿越了上百万光年的旅程才映入我的眼底,可惜的是,我难以在那一点点微光中捕捉到从那么遥远的过去传来的信息。相反,我更容易理解那些长方形的窗子里透露出的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比如此刻,对面楼上最顶层与我正相对的那个窗口就亮起了灯,那个中年女人又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她是我经常用望远镜悄悄关注的人,虽然看上去已经不很年轻了,身材也稍嫌清瘦,但姿态很优雅,动作更显出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柔和。此刻她正站在厨房的料理台前,上身微微前倾,整个场景很像弗美尔那幅《称金子的女人》。
那料理台上立着一只细长的彩色玻璃鸡尾酒杯。她正在倒红酒,把酒瓶提得高高的,倒得很慢很慢。一条细细的琥珀色酒浆笔直地从瓶口缓缓落入杯底,我的耳际几乎同时响起了液体溅落时发出的轻微的汩汩声。当然啦,我知道那一定是幻听。
她倒了大约三分之一杯红酒,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酒杯的细腰,把它举到眼前,对着里面的酒浆凝视了许久,那专注的神情就仿佛巫师在观察一枚水晶球里的预兆。然后,她猛地一仰脖子,把那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的样子让我无端地猜想,她刚才一定从那杯酒里看到了某种难以言表的忧伤。
我一直很想认识她,但又一直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真的,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在哪里工作,也想不出有哪个熟人能把我们联系起来。
我总不能硬去敲开她的房门,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大实话:“嗨,我叫洛霞,我们交个朋友吧,我隔三差五地偷窥你已经好些天了。”即便我也是一个女人,这么做也显得过于唐突了。
我们住的这两栋楼是大约半个世纪前建成的,起初曾经是C市红旗化工厂的职工宿舍,后来那家化工厂倒闭了,职工宿舍就转成了普通民宅。这两栋楼都是东西朝向的,楼里全是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她的房间朝西,我的朝东,我俩的窗子相隔大约二三十米远。
她很可能是一个人住,因为我从未在她的房间里看到过其他人。
每次在夜里用望远镜观察她的窗口之前,我都很仔细地关掉自己房间里所有的灯。我也是一个人住,对她毫无恶意,真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她的阳台是封闭过的,被改成了厨房,可能她嫌炒菜有油烟吧,并没有挂窗帘。卧室的窗子倒是一直拉着一幅薄薄的白纱帘,但遮挡效果十分有限,只要她打开顶灯,我轻易就能从外面看见屋里的情形,只是犹如在镜头前另加了一层滤镜,看起来模模糊糊的,有一种很柔和的朦胧感。
她喝过了红酒,把酒杯放回到料理台上,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等了片刻,不见她回来,就放下望远镜,去卫生间做睡前洗漱。
大约半小时后,我洗好了,发现她也回来了,正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梳头。头发似乎刚洗过,发丝很长,她梳理得很慢,很精心。显然,她刚才也和我一样去冲了个凉。
我暗自一笑,再一次觉得我们真的很适合做朋友。
透过望远镜,我静静地看着她把长发梳顺,用一只小巧的风机吹至半干,然后从衣橱里挑出一件酒红色的连衣裙换上,在镜子前左右端详,这里拉拉,那里拽拽。那连衣裙的颜色和款式都很适合她,一字领直开到肩膀,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裙摆很长,盖过整个小腿,几乎垂到了脚踝。
换好衣服之后,她抬起双手,很灵巧地把长发挽成了一个优雅的丸子头,然后摆弄着梳妆台上那一大堆瓶瓶罐罐,在脸上这里涂涂,那里抹抹,异常仔细地给自己化了个妆。
她的浴后护理过程可比我的繁琐多了,我默默地想,我通常只简单地把自己擦干就OK了,总觉得睡前抹一堆护肤品会把床单和被子蹭脏。
我猜,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打扮自己,也不见得是马上就要睡觉了吧。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钉在她身旁墙上的石英钟,时针和分针即将在十二点处并拢。
我们住的地段在城郊,偏僻得近乎荒凉。这么晚了,她应该没胆量外出约会,十有**是在家里等什么人来,毕竟睡前绝对不适合把头发梳得这么正式,更不适合涂上酒红色的唇膏。
窗外,有风吹过不远处的白桦树林,传来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觉得如果再不睡觉,明天就不可能按时起床上班了。
但我真的十分好奇,换好睡衣之后,还饶有兴致地把卧室的窗帘掀起一角,用望远镜向对面楼上瞄了最后一眼——她的卧室仍亮着灯,屋里仍只有她一个人。她正站在床前,一只脚踩在床沿上,穿针引线,缝着裙子上的某个地方,歪着头,紧抿双唇,如同一个正在准备大考的学生,模样极其认真。
我放下窗帘,收起望远镜和好奇心,吞下一粒谷维素,像潜水一样钻进薄薄的夏凉被里,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羊,一、二、三、四……
自从一个月前搬到这里住,我每天都以这种据说很好用的催眠方式抵抗失眠。
我很努力地想象着一只只虚幻的羊如同跨栏运动员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从一道莫须有的篱笆上一跃而过,绵羊、山羊、羚羊、滩羊……,颜色各异,大小不一,却都整整齐齐地排在同一条的长队里。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一千零一……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忽然醒了。
外面正在下雨,风很大,雨丝紧一阵慢一阵地抽打在窗玻璃上,那错落的嘀嗒声,像一通神秘的摩斯电码。
我平时很少醒得这么早,在昏暗中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吵醒我的不仅是窗外的风雨声,还有楼下的车声和人声。
我起身拉开窗帘,只见两栋楼之间的小路上顺次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虽然没在鸣笛,但每辆车的顶灯仍然刺目地闪烁着。我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依稀看见一个白刷刷的人形赫然横陈在楼前的绿地上,四周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个穿雨衣的警察正举着相机,围着地上的人形转来转去,找角度拍照。
天哪,难道是发生了凶杀案吗?
我感觉背脊一阵发凉,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虽然很害怕,但我终究忍不住好奇,抓起床头柜上的望远镜,调整焦距,鼓足勇气向楼下看去。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四肢摊开,倒在楼前的绿地上,脸偏向我看不见的那一侧,长长的头发拖在脑后,弯弯曲曲的,像一条了无生气的蛇。她的身上只穿着最基本的浅粉色内衣,歪歪扭扭的,基本上没起到多少遮盖的作用。
因为下大雨,也因为时间太早,周围没有看客。
虽然救护车就停在路边,但是并没有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上前抢救。
她一定是死透了,我暗自猜想,举着望远镜的手微微发抖。
她的皮肤在暗绿色的草丛中白得有些耀眼,身上没有血迹和伤痕,只有一片片若隐若现的淡青色印迹,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尸斑。
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形看上去似乎有点儿眼熟。
我下意识地对面的顶楼望去,心里的惊恐瞬间上升到极点。
没错,就是她!
透过层层雨雾,我看见她的卧室窗子大开着,薄薄的白纱窗帘早已被雨水浸透,拖出一半在窗外,在风中沉甸甸地摇晃着。黑洞洞的窗口就像饿殍的眼睛,了无生气地望向虚空。
她的房间在七楼,正下方五楼的窗外安了一部空调机,伸出的一小段角钢支架上挂着她的酒红色连衣裙,长长的裙摆在风中零乱地飘舞着,裙摆下还拖着一小片黑色的东西,我调准焦距仔细辨认,发现那居然是一条安全裤。
如同一束光射进我的脑海,我瞬间领悟了——她一定是自杀的,自己从卧室的窗口跳了下去。此前她曾经仔细地洗了澡,化了妆,盘了最优雅的丸子头,穿了最中意的连衣裙,还担心裙子在下落的过程中飘起不雅,细心地把裙摆缝在了安全裤上,就像我昨夜曾经看到的那样。
但实际情况完全不符合她的预期——她刚落下五六米,就被楼下的空调支架勾住了衣服,以至于连衣裙和安全裤都留在了半空中,连精心盘好的丸子头也在坠地的一瞬间摔散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我的呼吸在窗玻璃上渐渐凝成了一层水雾,再也看不清外面的情形。
我猜她一定和我一样,从不留心天气预报。否则她就不会挑选这样一个日子告别人世,让自己的遗体那样无遮无挡地被风雨侵袭,就连精心修饰过的妆容也全都糊掉了。
她真的很适合与我做朋友,我最后一次默默地这样想。
可惜的是,她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成为朋友了。
几分钟后,我撑着雨伞来到楼下的救护车旁,特意挑了一位女医生说话。
“您好,要是不违反规定的话,麻烦您把这个给她盖上,可以吗?”我递过一块两米见方的野餐桌布,那是我去年参加单位工会组织的寻宝活动得到的奖品,还是全新的,连包装都没有拆开过。
那位女医生接过桌布,略显讶异地地看了看我,“请问你是……”
“哦,我就住在这楼上,”我抬手指了指自家的窗子,“我不认识她,不过醒得比较早,碰巧看见了。”
我没再说下去,也没敢近距离往警戒线内看,直接转身往回走。
猛烈的风吹斜了我的雨伞,密集的雨丝绕在我身上。我的衣服和鞋子都正在被浸湿,感觉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凉。
我努力把伞撑正,轻轻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永远都不会想要自杀了。”。
四周是铺天盖地的滂沱雨声。
早上七点,我准时出门上班。
雨停了,楼下没有任何曾经发生过意外的痕迹。
我步行五分钟,走到红化街公交站。站台上已有七八个中学生在候车。我默默地站在他们后面。
火红的朝阳正从远处的楼顶上冉冉升起,几朵流云在雨后的晴空中缓缓游弋。
我仰头看云,晨风吹乱了我的长发。
我着了迷似的看了又看,错过了一辆又一辆公交车。
每一朵流云都不知所终。
我是洛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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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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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