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的是,筱静的难题在学期临近结束时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她流产了。
医生很有权威地给出了极具说服力的解释——那个胚胎在妊娠早期感染了水痘病毒,停止发育了,导致了自然流产;退一步说,即便那个胚胎能继续发育,没有流产,胎儿也极有可能严重畸形,难以存活。
我把这些话告诉于悦的时候,我俩正在她公寓的小厨房里做晚饭。电饭锅已经跳闸了,燃气灶上烧着一只硕大的乳白色细砂锅,水汽蒸腾,香味四溢。
“筱静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于悦一边这样评价,一边弯腰在厨柜里翻找。
“你找什么?”我问。
“隔热手套,”她说,“总也不用,忘了放哪儿了——啊,找着了。”
戴上厚厚的隔热手套,于悦把那只硕大的乳白色细砂锅端上桌,揭开锅盖。
锅里的浓汤欢快地“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切得细细的酸菜丝在汤花里上下翻滚,排骨、血肠、宽粉、冻豆腐……种种配料,一应俱全。
我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把电饭锅的插头从墙上拔下来,一边用饭铲把锅里的白米饭翻松,一边闲适地说:“是啊,水痘病毒是筱静的儿子从幼儿园传染回来的,筱静是她婆婆打电话从A市连夜催回家去照顾孩子的,一切都怪不到筱静的头上。说不定她婆婆还会觉得很自责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这段日子浪费了不少复习时间……咱们的排骨酸菜煲看着就很有食欲啊!”
于悦把自己的碗伸到我面前,笑道:“要是再有点儿米酒喝就更美啦!”
“可以有啊,”我边给她盛饭边说,“校门口的超市里就有米酒卖,我看见过。但是肯定不如上次你同学送你的那么好喝,而且说实话,价钱也有点儿小贵。”
“算了,吃饭。”于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猛一挥手,“得节约一点儿,我还打算全靠自己平安滋润地过到老呢。”
我也跟着她笑,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饭,在她对面坐下,从砂锅里夹起几丝酸菜,吹了又吹,很小心地送进嘴里。
“嗯,你这次渍的酸菜真不错,我妈年年秋天都渍两大缸酸菜,但味道真心赶不上你这个好。”我由衷地说。
“是吗?”于悦有点儿小得意地抿嘴一笑,“总不能每次都像上回做泡菜那么走霉运吧,怎么也得成功一回呀。”
我俩配着米饭吃掉了大半锅炖菜,边吃边聊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事,先说了几件校内的人事变动,接着就说到郭梓涵身上。
“哎,郭样涵医美过之后,的确好看了不少,那句话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女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儿。噢,对了,洛霞,你见过她的男朋友吗?帅不帅?我们工会的王玉婷说挺帅的,但她那人说话一向夸张……”于悦说。
我吃了一惊:“真的假的?我平时都不怎么和她聊天,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有了男朋友。你听谁说的,王玉婷吗?”
“是啊,她是我们工会的女工委员,当初郭梓涵被人举报‘知三当三’,就是她受学校纪委之托去找郭梓涵谈话的。”于悦说。
“她俩……平时很熟吗?”我问。
“不熟。”于悦摇摇头,“但是有一天王玉婷下班,在校门口遇到了郭梓涵和她的男朋友,郭梓涵还特地给她介绍了一下。王玉婷说那男的长得挺帅,在日报社工作。”
“噢,听着挺不错呀。”我说。
于悦点点头,把嘴里的一大口菜咽下去后,问我:“你说,郭梓涵是不是故意让王玉婷看见她有男朋友的?”
我想了想,说:“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这么一来,大家就不大会相信那些说她‘知三当三’的闲话了。”
“嗯,这么看,她这人还挺有心机的哈。”于悦说,“不过,只有她结婚了,那些闲话才会彻底平息,所以我猜,她过不了多久就会结婚了。”。
我对郭梓涵会不会很快就结婚不感兴趣,心里只暗自庆幸于悦已经不再对我提起谭碧波了,姜小丽自从送过那个泡菜坛子之后也没再问过我什么,而且,谭碧波也没再联系过我。
这场相亲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成了过去式,只有那个我做的、谭碧波画的、姜小丽送来的泡菜坛子静静地立在于悦公寓的小厨房里,猛一看去,像是一件很有年代感的文物。
那天我和于悦聊天一直到很晚,我没回红化街,就睡在了她的小公寓里。
第二天是12月24日,星期三,学校当然不会给平安夜放假,一切照常。
于悦用昨晚的剩饭做了个蛋炒饭,我把砂锅里剩的酸菜热了热,吃过早饭,我俩到各自的部门去上班。
筱静流产后需要休两个星期病假,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圣诞节到新年历来都是高校里最紧张的一周。所有的课程都已经结束,期末考试将在元旦后如期而至。学生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勤奋,一大早就去图书馆和教室里抢座位,没抢到座位的也都乖乖待在宿舍里埋头备考。
筱静不在,我的工作也加倍地多了起来。早晨一上班,我就忙着整理核对学生们的各种资料,按学校的要求分门别类填进各种表格,连停下来喝一口水的时间都不怎么有。我知道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因为学期结束后,学校要据此在学生中评定各种荣誉称号和不同等级的奖学金。
我正忙得昏天黑地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电脑上需要我填的那张Excel工作表很长、很复杂,我怕出错了还得返工,就没顾上看来者是谁,仍然背对着门敲键盘。鉴于平时来我办公室需要敲门的基本上都是学生,我只简单喊了一声“进”,连“请”字都省了,随即头也不回地问:“说吧,有什么事?”
不料,背后的人半晌都没出声。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之际,才听到他用低沉缓慢的嗓音问:“洛霞,是你吗?”
我蓦地扭头看去,脑海里却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季捷?”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手揉了揉扭得有些酸痛的脖子,完全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的确就是他——身材略显矮胖,肤色微微有些苍白,戴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头发有些稀疏,穿着浅棕色皮夹克和破旧的磨白牛仔裤,双手大拇指勾着双肩包的背带,看上去与C市科技大学校园里的普通男生没有什么不同。
“好久不见,”他咧开嘴笑了,眼角微微现出几丝皱纹,“筱静——在吗?”
“不在,”我立刻说,还没有完全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怎么,她不知道你要来找她吗?”
季捷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犹疑地说:“她或许知道吧——我忘了自己有没有在电话里对她提起过——但她肯定不知道我今天会来。”
“噢……”我听得一头雾水,犹豫着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季捷见我不说话,接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前些天曾经向她推荐过一些新出的考博复习资料,这次刚好到C市来,就顺便给她带过来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我一时语塞,只好尽量简明地对他说了筱静休病假的原因。
季捷听了,脸上果然现出些许局促的神色。
我忽然意识到他还站在门边,赶忙起身把他让进室内,请他坐在筱静的空位子上,从饮水机里给他接了一杯热水,然后拨通了筱静的电话。
“筱静啊,季捷来了,人现在就在我们办公室里呢。”我有点儿滑稽地对季捷笑笑,觉得自己就像是筱静的代理人。
“噢,我知道他最近可能会来,”筱静的声音听上去竟然不带一丝惊讶,“你跟他说过我没上班的原因了吗?”
“说过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噢,那挺好,”筱静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我就不用亲口跟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去见他了。这样吧,洛霞,我让他把资料先放在你手里。还有,洛霞,我求你一件事——请你务必替我招待季捷吃个午饭,行吗?”
“行。”除了答应,我想不出还能说别的什么。
筱静听了,似乎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那太好了,你现在就把电话递给季捷。”
我依言把电话递过去,季捷和筱静就礼貌周到地在电话里聊了几分钟。
“筱静还想和你说话。”季捷又把电话递还给我。
“洛霞,拜托——拜托了。等会儿我先把钱转给你。记住——找个好点儿的饭店,不用替我省钱。还有啊,洛霞,”她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生怕被一旁的季捷听见似的,“记住——一定要抓住机会。祝你好运。”
我微微一怔,一时没明白筱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要考博的人是她,为什么反倒要我抓住机会?
我想开口询问,却又不知道该怎样当着季捷的面把这些话的意思问清楚,心里正在暗自佩服姜小丽给我送泡菜坛那天一语双关、暗藏机锋的本事,筱静却很果断地结束了通话。
我呆呆地握季捷递回来的电话,隐隐嗅到一股淡淡的薄荷气味。我下意识地想到,季捷在来我办公室之前很可能刚刚嚼过这种味道的口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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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