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绩下来,周家双亲回了家,一顿狂风暴雨输出,周凡就被禁足了。
暑假放飞自我的计划彻底泡汤,但活祖宗不会这么老实。
一哭二闹三撒娇,孟泊跃就被周父揽着肩膀请进门,在小冬瓜补习期间,充当哄孩子的陪玩。
周父说:“我们平时抽不开身的时候多,实在给你添麻烦了,小跃,你以后有啥子需要,随时给叔打电话。”
孟泊跃走在周父身侧,感受肩膀上没有多少重量的胳膊。
温和的,亲昵的。
如果他是我的父亲,我该多幸运。
“没得事啊叔,不麻烦。”孟泊跃点着头,局促地说:“我正好也无聊,没有啥子需要。”
周父带孟泊跃穿过客厅,往上二楼的旋转楼梯处走。
“我听说了一些你家里的事……”周父目视前方,想了想,又向孟泊跃低声解释,“正好有位朋友,认识令尊和令堂。”
孟泊跃忽略掉前半部分,近乎自嘲地笑了笑。
“我妈她,一言难尽,不知道她是不是傻。”
周父表情凝重,行走间将乌檀色中山装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到了书房门前,他换上和蔼笑容,扭头看向孟泊跃。
“我们终将老去,谁也无法做到,干预或庇佑他人的一生。等将来你为人父,或许就能懂你妈妈了。父母给予你生命,不代表你就要因为他们而牺牲自我,你可以试试去找寻自己。”
孟泊跃听得一知半解,进书房前,脑子里还在转着周父这几句话,下意识地答着:“谢谢叔,我回头仔细想想吧。”
他后来的确认真地想过。
妈妈傻不傻?
那要从妈妈的出身和家庭说起。
这个家庭往上数,几代女人,都有着一个极其令人不适的传统痼疾——
重男轻女。
痼疾最难愈的,是妈妈的外婆,孟泊跃的外曾祖母。
外曾祖母生于1927,南昌起义爆发那年。
她家很穷,战争年代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妈病故之后,她被她爸卖给镇上的杀猪匠。
年代太久远,后辈说起她的事情大多颠三倒四,独有一桩,翻来覆去都一样。
杀猪匠在街口卖猪肉,每天早出晚归,别家清汤寡水,他家顿顿有油水,外曾祖母成为村里妇女们争相羡慕的楷模,因为嫁得好。
杀猪匠肥头大耳,为无知女性顶起一片天,外曾祖母因此坚持生五胎,四女一子,必须生儿子。
“只有靠男人,女人才能活好。”
这句话,是她留给她女儿的人生哲理。
随时代改变,“哲理”变成狗屁。
不过,狗屁不妨碍被传承下去。
1945年,孟泊跃的外婆出生。
1962年,杀猪匠吃鱼卡死,外曾祖母改嫁,外婆的后爹刻薄,被指给河对面裁缝铺的外公。
出嫁那天,外婆哭得气都喘不上。
外曾祖母劝她:“哭啥,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不为别的,这家男丁多。
外公的妈生了六胎,他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
同年,中印边界自卫战打响,外婆在帮外公的妈带不到两岁的小女儿。
一晃结婚两年多,外婆还没生出孩子,外公的妈嘴上不饶人,对外婆破口大骂。
“买个鸡回来还要下个蛋!占着茅坑不拉屎!”
铺盖被扔门外,外公的妈要分家。
三斤麦子三斤豌豆,加那床烂铺盖,是外公外婆分到的所有家产。
外婆回娘家诉苦,外曾祖母痛斥她。
“你男人还有一门手艺!你要好好伺候!”
因为这句话,外婆灰溜溜回到河对面。
后来,外公和他二弟进城,凭给人打衣裳搞钱,养家糊口,顺带接济兄弟姊妹,外婆更坚信外曾祖母说的话了,为外公生三女一子,凄惨人生从此拉开帷幕。
外婆的大女儿是个小学老师。
某天放学路上出车祸,人当场没了。
外婆的小女儿生得水灵。
隔壁村的恶霸见了她走不动路,祸事一起,悬梁自尽。
这还不够让人痛心。
最让外婆接受不了的是第三桩大祸。
她儿子不爱读书,学人要混社会,成天不着家。
不知道和谁结的仇,抬回家的时候血肉模糊,只剩最后那口气,她握住儿子的手,他张嘴想喊妈,没喊出来,闭了眼。
接连三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办舅舅丧事那一天,外婆颓废地坐在屋门口的地上,哭干眼泪,捶胸顿足。
“贼老天啊!你不公!”
外婆的二女儿,也就是妈妈,刚从外地回到家,上前要扶人,被外曾祖母推开,嘴里骂骂咧咧:“死的咋不是你这个讨债鬼!你还知道回来了啊!”
外婆的哭声随哀乐嚎响,外婆也学外曾祖母,对妈妈进行责骂。
“对啊,死的咋不是你!我儿子没了,我儿子没了……喊我男人……去喊你爸回来啊……他为什么不回来?”
外公挨了刀。
城里的裁缝铺子原本做得好好的,后来他二兄弟怂恿他合开歌舞厅。
某天晚上,外公正和舞女私会,听到有人来叫门,说他二弟跟人打麻将起口角,提起裤子冲过去。
某条窄巷中,口角之争发展成聚众斗殴。
雨水和血水共舞。
二外公找到妈妈单位宿舍楼下,对着宿舍楼喊妈妈的名字。
妈妈打着伞出来了,看到他白汗衫上全是脏污脚巴印。
“二伯!出了啥子事!”
二外公扯着妈妈,浑身打颤,“打死人了!”
妈妈并不是什么拖油瓶,那是外婆的后爹骂过外婆的话。
她生了一副好嗓子,读书不行学唱戏,文.革动乱末期,外公一边给别人戴高帽子搞批.斗,一边又觉得戏子能捞大钱,偷偷供着妈妈去城里学,一学多年。
到外公挨刀这年,妈妈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花旦。
为了救外公那条混命,她低下头,和有家室的男人偷偷在一起,怀孕期间赶回乡下给自己弟弟奔丧。
外公为什么不回?
他还躺在医院,好吃好喝养背上那条砍刀造成的伤。
1989年,吃好喝好的外公发现妈妈怀孕,捡回来半条命,悔不当初。
妈妈叫车送外公回乡,途中,外公眼眶红红地说:“是我害的你。既然不能和他结婚,回去就把孩子打了,你还有家,你不要怕。”
未婚先孕在那个时候是丢脸的丑事。
可那一家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晚上黑灯瞎火,外婆抓着妈妈的手说:“家里只剩你了,明天妈带你去镇上看,如果是儿子,就生下来,随孟家姓,如果是女儿,就悄悄打了,给你重新找个上门女婿……”
妈妈被关在乡下整整九个月。
1990年,孟泊跃出生。
弄清其父背景,这家人又把她送进了城,送进城之后,又画地为牢。
她傻。
不知换汤不换药。
不知为任何人都不该低头。
-
临到年关,孟父因为孟泊跃投资的项目有起色,难得踏进家门。孟母喜形于色,饭桌上给父子俩都倒上了酒,指望他们能好好说说话。
“你这两年和周家弟弟走得很近啊。”
孟泊跃刚端起杯子,隔着山珍海味看对面的陌生中年人。
“您想说什么?”
“周家什么门庭?”孟父扬首喝掉白酒,咂嘴说:“出去少给老子丢人。”
席上一滞。
孟母赶紧又给孟父倒满酒,在桌下踢了踢孟泊跃的鞋子,她的意思都写在脸上,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孟泊跃控制住快要狰狞的表情,冷笑着干掉酒,放筷。
“我吃好了,您二老慢用。”
他离席出门扬长而去,连外套都没有取上,樊妈看到孟母使眼色,赶紧取了跟上去。
“少爷,您等等啊,外面冷得很,还下着雨夹雪!”
“看看,你教出来的好东西!”
“消消气,大过年的,你别再把自己给气病了,小跃其实跟着周家大哥,也没见到几回,已经有长进了,今年他,他干得还不错的,回头你给他在分公司安排个……”
“安排个屁!我对你们母子还不够好?今天啥日子……”
孟泊跃使劲掏耳朵,塞进耳机,边走边给合伙创业的朋友打电话。
“老徐,组个局。”
“啥子啊?喂?孟哥,你等一下,我这边太吵了,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后半夜,孟泊跃撑着伞歪歪扭扭回家,院子里的那辆车已经不在,雨夹雪下得太大,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本就是淋雨的人,何必要撑伞。
孟泊跃丢掉手里的伞,扶着墙走,到小门口,听到13号院里有人声。
他艰难地挪脚,背靠着门,慢慢滑下去,坐在冰冷彻骨的潮湿里,反胃,想吐,头晕,然后闭上眼睛。
在院子里赏雪的少年回过头,盯着门,眼眸亮了亮。
“爸爸,门那边有动静!”
“都这个点了,你哥哥早睡了,明天再找他玩……哎?你走慢点!别摔了。”
小门从13号拉开,靠门的人歪倒在阶上,脸颊通红,眼睛紧闭,嘴唇发白,根本没有醒。
“孟泊跃。你怎么在这儿坐着睡觉?”周凡惊大嘴巴,“爸爸!”
周父走过来,抬头看了看对面别墅还亮着的灯,又低头看倒在地上一身狼狈的孩子。
“哥哥累了,凡凡乖,帮爸爸一起扶哥哥回去睡。”
“往他们家扶吗?”
话音未落,那边亮着的灯突然熄灭。
周父沉默一瞬,说:“往咱们家扶吧。”
孟泊跃夜半发高烧,周凡守在床边,提心吊胆不敢走。
周母端醒酒汤来,周父扶起人强行喂下去,没到一会儿他就要吐。
“爸爸,哥哥好像在哭……”
“嘘。”周父拍着孟泊跃的背,轻声哄,“睡吧,睡吧,睡醒天就晴了。”
孟泊跃在周父怀里哭,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流。
周凡安静了下来。
他见孟泊跃紧握成拳的手晾在被子外边,伸手过去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