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巷一到晚上人声鼎沸,霜降过后,还穿破洞牛仔裤的大学生比比皆是,烧烤摊和网红小吃店前的队伍如果排开来手拉手,几乎能绕市一圈。
只有中餐店二楼,远离那生龙活虎的喧嚣。
世界很吵。
人和人的悲欢在冷酒里交汇,碰撞成清脆的辛辣。
“咱们学校附近,做生意的小老板换了一波又一波,数这段经久不衰吧。郫都也有类似这样热闹的夜市,我那个活祖宗不喜欢去那里吃,每次都要缠我带他来这边。”孟泊跃偏头看窗外,黑咕隆咚的夜被霓虹映出紫蓝,眼底藏着不可估量的愁绪。
郁启修放下酒杯,用筷子拨弄碟子里的花生米。
“很久没见你这副样儿,听你说起这些,看来你最近过得很伤情啊。”
孟泊跃逞强:“想起了,就说说。”
孟泊跃刚进大学校门的时候,郁启修已经是辅导员,比孟泊跃大六岁,把孟泊跃当弟弟,他知道孟泊跃比周凡大更多,大了整整八岁,但孟泊跃不像是在单纯的把周凡当弟弟。
人近四十了,性子沉淀,许多事都懂了,看破不说破,更多时候,愿意聆听。
郁启修把酒续满。
“那就说,你说,我听。”
周凡上大学期间,很喜欢吃苍蝇小馆子,那种路边其貌不扬的店,每到饭点就要等位,他脚上蹬最时兴的限量款球鞋,拉起孟泊跃钻进一家店,随意和陌生人拼桌。
身上的连帽卫衣花里胡哨,头发烫成蓬松微卷,除了修身牛仔裤上没有孟泊跃难以忍受的破洞,整个人也就那张脸还算讨喜。
他们点好单,坐着等玻璃橱窗里的师傅打铃叫号。
孟泊跃伸手过去揉他有些炸毛的头,不悦地说:“咋弄了个狮子狗造型?”
周凡嬉皮笑脸地躲开,对孟泊跃吐舌,长袖里的手伸出来竖两个“二”。
“这叫Hip-Hop风,孟泊跃,你跟不上时代了。”
“人多,别逼我揍你。”
师傅打铃,喊到他们的号,周凡眼睛一亮,“您坐着,今天我伺候,我去拿啊!”
两碗三两红油抄手,一大盘夫妻肺片。
两份伤心凉粉,一份不加葱花。
“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我和你吃就有。”周凡吃了满嘴油,胡侃乱说。
他笑得贼,孟泊跃太阳穴突突地跳。
“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你给我买就有?”
“我不给你介绍,这事儿孟姨才能挑得好。”周凡乐呵呵,没心没肺只管那张嘴,“伤心凉粉里没有伤心,只要不加葱花就行。”
“知道你不吃,所以才打招呼的。”
拼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听不下去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交谈,很快吃完结束战斗离座而去。
周凡吸溜完温热凉粉,优哉游哉地往旁边凳子桓踩脚,得到孟泊跃犀利眼神,又灰溜溜收腿坐好。
他转移孟泊跃准备说教的注意力,找了个自认为满意的反将一军话题。
“你说你,别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抽空也去耍个朋友……”
孟泊跃把纸巾怼到他嘴上,“你呢?最近在学校里没惹事吧?”
“我啊。”周凡接住纸巾擦了一把嘴,又继续埋头吸溜碗里的抄手,说话声音含含糊糊,“视觉传达设计有个学姐,肤白貌美……”
食色,性也。
人性往前,本色尽显。
孟泊跃绷着一张脸,强颜欢笑,该说不该说,他每次听到这些,心脏就跟下刀子似的,刀刀割裂开血肉。
那碗抄手周凡没有吃完就搁下筷子不吃了,他嫌味道不行,出馆子时不知边界地挽起孟泊跃胳膊。
“带我去你学校那边吃夜市,我没吃饱。”
孟泊跃带他往停车位去,偏头问他:“为什么不就近找?”
“坐708公交要四五十分钟啊,打车费还贵。”
“我是带你回市中心近还是开过去近?”
“那个……”周凡的小心思瞒不过,干脆摸摸鼻子,直言不讳,“去吃完好蹭你公寓的热水和大床,还有,我想看那个电影了。”
后面半句话越说越小声,他手上借着力,踮脚往孟泊跃耳边凑近,炙热的呼吸喷满孟泊跃的耳廓。
孟泊跃皱起眉,稍微避开分毫,僵着脖子加快步伐。
他们肩并着肩走在一起,一八零和一八五的身高,卫衣和西装,同化后登对的样貌,不知内情的话,就像亲密多年的恋人。
可孟泊跃是清醒着醉,仍由晚风涤荡无处安放的躁动,行过破破烂烂的街景,内心承满荒凉。
周凡太直了。
周凡太简单了。
随他谈吧,大学时期的恋爱像青涩的雨,下不过半个小时,就羞怯似地停。
人们青春的狂烈都是类似的,不知不觉你就会和他共情。
孟泊跃也有类同时刻,他的眼睛从周凡十六岁那个夏天就无法从人家身上移开。
到夜深人静,电影里演绎的火热不足以洞穿隔音墙,击打孟泊跃神经的是周凡让他帮忙找影片时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一望,望成孟泊跃世界中的断壁残垣。
郁启修听他把吃这吃那的小事情翻来覆去讲,不忍心打断他,跟着他喝一杯又一杯的浇愁冷酒。
“修哥你看,我们弟兄间,是不是好到穿一条裤子,啥事情都能讲。”
“嗯,是。”
孟泊跃的手机滴滴响,他划开看看,乱按一气,又放下。
“修哥。”
郁启修侧目:“他今天还来接你吗?”
孟泊跃只要在外头喝酒,周凡总会赶来接人,近年都是如此,没遇到过例外。郁启修见他回过了消息,才这样问。
不想,孟泊跃苦笑着摇头。
“修哥,你听我说,弟弟真的不好带,稍不注意,哪天你就惹了他生气,我总想,他会长大的,是人都会长大,再没心没肺,也要长出心眼。”
“惹生气?那你哄哄他?”
“要是永远都那么简单就太好了。”孟泊跃舌尖喉头尽是辣,“我其实并不怕他长心眼,不怕那些他将要去体验的人生,我就怕,怕他长大的过程中,与我渐行渐远……”
郁启修仰首浮一大白。
“所以,他与你要渐行渐远了,是吗?”
孟泊跃眼神涣散。
他们在渐行渐远吗?从那件事过后,好像真的在渐行渐远。
周凡冷淡的态度,回避他,拒绝见面,找借口搪塞,不都在说明这个事实吗?
他知道做错事的是他。
他不甘,又怨不了任何人。
你有没有竭力克制过自己的情感,快乐的,悲伤的,汹涌的,焦灼的,那些情感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打磨直至平和。自认为已经克制得很好,不想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大到突然间始料未及地爆炸,爆炸时,你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