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寒,寒露将至。
碧色酒盏搁在小炉上,燃起腾腾热气。
瓷勺磕碰的声音清脆,谢明笙捻起一小撮菊花洒进去,搅动几番。
梁惟予坐在一旁闻到一股清香,转头俯身看过去,笑言道。
“阿今真会享受。”
谢明笙勾出一碗清酒,放在梁惟予面前,莞尔轻笑:“是陛下无趣。”
“这是新贡上来的杭菊,有明目之效。陛下近来总看折子看到深夜,要多喝一点。”
梁惟予恍然,目中划过丝温柔的笑意,随即搁了手中的奏折,躺下来,躺在明笙的腿上。
“阿今有心了。河间章氏前些日子已经押解到京城,这段时间一上朝就是在争吵要怎么处理,下了朝折子里也全是这件事。”
梁惟予抬手按了按眉心,想起就颇为头疼。
章氏所做之事已是有了谋逆之兆,朝中竟然还有人敢上奏保人。
李家如今真是藏也不藏,但奇了的是竟然还有人在帮李家,王世泸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谢明笙伸手,轻轻揉按着梁惟予的当阳穴,安慰:“陛下,会有结果的。”
一时静谧。
钟实突然走过来,“陛下,金吾卫来报。”
“你念吧。”梁惟予闭眸淡声道。
“武安侯与太常寺少卿在酒楼当街打架。据其他人的口供,已查明是太常寺少卿主动在先,武安侯为自保后出手。故此武安侯被送回国公府,太常寺少卿则被关押送往府衙半日。”钟实委婉道来。
梁惟予不解,疑问:“嗯?他们俩个怎么会碰到一起?”
谢明笙垂眸,二哥应该是着了道,打架一事当是故意的,也不知伤得怎么样。
若要打消皇帝怀疑,伤势就要不轻不重的刚刚好。
梁惟予:“武安侯可有受伤?”
谢明笙心神微紧,连带着手上动作有一时的停滞,被梁惟予觉察到。
“这……”钟实口齿有些吞吐,犹豫道:“武安侯伤得重也不重……”
偷偷瞥了一眼安静坐着的谢明笙,钟实眼一闭,心一横,道:“金吾卫报,武安侯身上大多数是轻伤,唯一重伤的地方在脸上,淤青了好大一片。武安侯忧心有碍观瞻,恐污了圣眼,决定告假几日,等脸上的伤好了,再来复职。”
钟实实在想不出武安侯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他连转述都要在心里滚过几回,方才能说出口。
梁惟予噗哧一笑,大乐,满眼笑意道:“确实,武安侯那张脸若是伤了,还真是‘重伤’。”
见此,谢明笙也同样笑开,二哥这伤得恰到好处。
“钟实把那个丹参羊脂膏送去国公府给武安侯,等脸上的伤好了再来上任。”梁惟予心情很好,这谢家的人个个都是妙人。
谢家入朝以来,以其为首,裴郑等清流世家隐隐间不再一味中立,总有那么几次会站在他这边。
这次章氏的事,谢家在里头可出了不少力,不然章氏还真能被保下来一条命。
梁惟予对章氏只希望能满门抄斩,章氏之过,他就是杀上几百几千回也不觉得过。
贪墨军饷,欺瞒君主,屯兵自重,重重罪名,梁惟予要是让其在他手里还留了命,太祖皇帝知道了怕是要揪着他骂不肖子孙。
想到此,梁惟予叹口气,李氏所掌的兵权太多,朝中几乎四成的兵力在李氏手上。李氏保章家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底线罢了。
还有宸王,皇祖父可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可知道太常寺少卿为何动手?”
钟实再次犹豫:“说是与宸王世子有关。”
钟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停顿住,没再往下说。
谢明笙会意,欲起身离开,被梁惟予抓着手一把按下。
“无妨。”梁惟予看向钟实,淡定道:“你继续说。”
谢明笙有些怔愣,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乾清宫,每次议事她都主动避开,皇帝从未留她。
这是第一次。
从一开始,谢明笙就清楚的知道她会面对皇帝无时无刻的猜忌与怀疑,所以她做足了准备。
无论是新婚夜的“交心”,还是火烧承乾的“坦白”,都是为了试探皇帝这个人。
新婚夜交心,她觉察出皇帝心中的柔软在于端熹皇后的早逝。
心上人之说,谢明笙是真心发问的,她不想到时候有皇后和宠妃之争,而且存在宠妃,皇帝心中会有偏私,于谢家不利。
火烧承乾,承乾宫意外突然,她仓促下选择顺势将青兰青棠暴露,随后皇帝送来两枚毒药。由此可见皇帝内心掌控欲之严重。
而搬入乾清宫,是个意外。谢明笙以为梁惟予会让她搬到坤宁宫。在宣朝,坤宁宫有点特殊。按理来说,皇后应当居于坤宁,但她也好,端熹皇后也罢,都是居住在承乾宫。
因为兴宗,即梁惟予的皇祖父,崩逝在坤宁宫,且是突然崩逝的。先帝为避免忌讳,也是为了彰显恩宠,特赐重修承乾宫为皇后居所。
而乾清宫含义特殊,从未有过后妃居住,谢明笙能搬进来,谁也想不到皇帝当时心中是何想法。
谢明笙在搬进来那一刻就决定要常住在乾清宫,她要成为第一个与帝王同住乾清宫的皇后。这样显眼的恩宠,是一柄利刃,用得好,刀尖对准的永远会是谢氏的敌人,无论是谁。
但住进乾清宫,也并不意味着皇帝信任了谢明笙,相反往往是另一种试探。
谢明笙在乾清宫将避讳展现得格外明显,只关注后宫,仿佛看不见前朝,也不和谢家联系。闲暇时,谢明笙就写字作画,插花品茗,煮酒抚琴等等,闲散至极。
梁惟予已经笑言过几次谢明笙这日子过得舒服。
谢明笙不知道这次皇帝为什么要她留下,是开始有点信任她,还是仍然是一次试探。
谢明笙表示怀疑,但一切想法都藏在心中,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谢陛下恩典。”谢明笙顺势坐下,垂目轻声道,“二哥非鲁莽之人,里面或许还有原因。”
梁惟予知道谢明笙的意思,他也不信谢明越会因冲动打人。谢家因为皇后,做事情处处考虑三分,他都看在眼里。
于是,钟实便继续说道:“武安侯等人在酒楼吃酒到一半时,宸王世子突然撞开门,然后用言语调戏了武安侯和户部侍郎王修烨大人。……还认错了王家两位公子,将二公子认成大公子。宸王世子离开后,王大公子说武安侯嘲笑他,他不忿之下,因醉酒冲动行事,才会出手打人。”
听完,梁惟予已经明白事情缘由,他当太子时就略有耳闻王家两位公子的事。
这位大公子平平无奇,二公子风姿卓越,认错这件事经常发生,到后面只要有人认错,王大公子就将那人打上一顿。但听说王大公子已经很久没有打人了。
“阿今如何看?”梁惟予问道,他还挺好奇谢明笙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谢明笙沉默片刻,“宸王世子好男风,过几日安排宴席座位时要注意周围坐的人。王家两位公子不合,宴席座位也当岔开。”
这说法……
梁惟予双眼微微眯起,继续发问:“阿今如何看王家两子不合这件事?”
“不过是父母偏私,旁人多嘴,种种原因酿成的后果。”谢明笙对这事没什么看法,但她有一事还真有点好奇。
“陛下,那位王大公子真的是左相的孩子吗?”
闻言,梁惟予轻笑出声:“应该是的,王世泸没那么好心帮别人养孩子,如果不是,那王家只会有一位公子。”
男人的笑声低哑,带着丝丝愉悦,余韵抓耳。谢明笙耳根染上一抹薄红,淡定感慨:“还真是神奇。”
梁惟予似是想起什么,“慈宁宫没派人过来?”
王家长子出事,身为朝中四品京官因打架斗殴被关入府衙,严重点官职都会丢了。但王家有个左相,丢官是不可能,却也留下了不小的污点,慈宁宫居然毫无动静。
“慈宁宫今日闭宫。”钟实躬身答。
“闭宫……”梁惟予看向谢明笙,他从白絮那里已经知道这阵子谢明笙做的事。
没想到慈宁宫的消息是真的一点都递不进去了。
梁惟予转个身,靠着明笙的腹部,闭上眼睛,“唔,朕有阿今实乃人生幸事。”
谢明笙轻轻抚过梁惟予的鬓角,伸出手慢慢拆掉发冠,乌黑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铺开散在膝上。
落在头顶的指尖轻柔,梁惟予忽感有些困倦,声音模糊且低缓,“对了,宴席加个座位,宁王回京了。”
“妾身知道了。”谢明笙低头,应当很少有人可以在这个视角去看梁惟予,皇帝的眉眼其实是精致温润的风格,只是双眼里总是含着深色,锋利冷静,难以捉摸其中的情绪。
不过少有人能直视帝王的眼睛,她只寥寥对视过几次,就仓皇移开,也不是惧怕,只是很难与这样的目光一直对视下去。
就好像能看到人心底,没有秘密,而这世上谁人没有秘密。
谢明笙轻叹,这个人真不愧是当皇帝的。
想着想着,谢明笙开始盯着烛火发呆。
她还未见过这位皇子。帝后大婚,这位宁王未曾归京。听说,就连先帝去世的时候,也不曾回京。
宁王生母是现在的成国公之妹,淑妃的姑姑——李太妃。听说李太妃的身体不是很好,常年用药养着,不怎么出来走动。
宁王此人,与皇帝同年同月隔日出生,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时辰先后出生。皇帝生辰,万民同庆,而宁王,潦潦草草,无人所知,当真是同父不同命。
殿内有风吹过,钟实递上一张毯子,打断了谢明笙的思绪。谢明笙回神,伸手接过,打开铺在梁惟予身上。
见到此景,钟实圆乎乎的脸漾出笑容,垂着头,偷偷捂住脸,笑着慢慢退出殿门。
丹参羊脂膏,有活血化瘀,通经止痛等功效,出自唐代孙思邈的《千金翼方》,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里面也有记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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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