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武年间,祝家是灞州府有名的富户。”
小圆吊在房梁上,汇报自己的调查结果。
“祝家父母是十里八乡知名的大善人,每年冬天,都会给穷苦的百姓施粥。他们死于昭文元年燕人的一次南下的屠戮,那是近二十年来灞州府伤亡最惨重的一次。我去查了兰台官府保存的数据,非常奇怪的是,当年北境军就驻扎在灞州府外,但燕人侵入,竟然没有组织任何抵抗。”
“祝万全还有一个小他七岁的妹妹,家破人亡之后,大概是欺负他们是两个孩子,官府吞了给他们的救济金,最后……祝万全昭文三年临离开灞州府的时候,倒是留了档案,画押说他是自愿带妹妹北上,去兰台投奔亲戚。”
“但兰台没有人见过祝万全的妹妹,我辗转找到了他当年投奔那门亲戚家里的老仆,老太太说祝万全到兰台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寥寥数语,是埋在在逝去的时间长河中,祝万全前半生的欢喜伤悲。
祝万全携妹妹北上兰台那一年的冬天是昭文年间最冷的大寒天,彼时,江秋在泸县挨冻,而那个小小的姓祝的女孩子,尽管她的父母那样善良,救下过无数冬天里濒临饿死的穷苦人,她还是孤立无援地死在了寒冷的雪天。
小圆说完,有点伤感的低着头说:“祝县令当年,大概也是四处求告无门,尝尽了人情的凉薄吧。”
所以他恨燕人杀他父母,却更恨他父母曾经善意相待的梁人以怨报德。他的恨意扭曲变形,支撑着他考取功名,支撑着他把兰台握在手心,也支撑着他最终将兰台拱手奉予燕军。
“很感人的故事。”
江秋说:“但感动是太柔软的情感了,它没有价值。现在的我们需要一些更加激烈的情绪,才能让兰台县的百姓和军方完全拧成一股绳。”
于是关于贺万全的故事传开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版本。祝家父母变成了早有预谋的北燕暗探,几十年前潜入大梁,苦心经营培养祝万全,就是为了今日为燕军打开大梁的防线。
民间仇恨的情绪被点燃了。
刘将军在城楼上布防,忙得脚不沾地,听闻后抽出金贵的时间托人向江秋转告了他的评价,只有一个字:损。
祝万全被关进了自己的地牢里,他一样听闻了这件事,第二天托人传讯,说想见江秋一面。
江秋不见,他与祝万全可说的话不多,也无谓州此刻浪费那些于战局无用的口舌。
百里外的泸县军营,宋却挥师向前,千里外的灞州府城楼,季怀仁和萧芰荷碰拳为誓,许诺无人犯我大梁。
被困在兰台的江秋远没有他看上去平静无波。
因为小圆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小圆的眼睛很清澈,像一湖静水,倒映出江秋自己的样子来,小圆问:“主上……可是我们这样做,真的对吗?”
江秋在深夜里想起小圆的眼睛,他睡不着,于是坐起身,点亮了烛火。
他在这个与灞州府相隔千里的深夜里,因为紧张的战局而封存的思念忽然泛滥成灾。他正视了自己的软弱,终于承认自己此刻非常、非常、非常地想念容周行。
有容周行在的时候,他不需要扮演一个可恶的反派角色,他只需要听容周行的安排,安然享受他的翼护。
容周行比他理性,比他残忍,也比他强大。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容周行,却又想继续借他的羽翼,来为自己遮风挡雨。
在这个夜里,江秋没能忍住自己满心泛滥的思念,他摊开纸,把从梁上跳下来想替他研墨的小圆辇了回去。
他自己磨好墨,提笔一字一句写来:
十四年夏,六月十五
兰台已经封城,不知灞州府境况如何?不过,你在之处,总能化险为夷。
我做了许多事,不知对错。
我很想你。
江秋把自己的愁绪留在深夜里,天蒙蒙亮的时候,燕军已至。
城墙外挖了壕沟、洒了绊马钉,但限于人力物力,燕军的旗帜就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这些防御设施只来得及完工五六成,,城外的工人和兵士们被迫回撤。
城墙上,手持长戟的兵士面容冷肃,投掷车已经到位。
燕军的前锋在障碍设施下行进速度被迫放缓,然而进入射程范围只是早晚之计。
刘将军全身戴甲,立在骑射兵前,长弓一挽,第一支羽箭呼啸而出,燕军中一名冲锋在前的小将应声而倒。
这第一支羽箭仿佛是一个信号,霎时间,城墙上顿时羽箭、火石齐发。
轰隆声在城外炸响,守备军营中几乎空了,只有偶尔几个勤务兵来往回报战况。江秋坐在军帐的主位上,眉眼低垂。
一个时辰过去,火炮声渐弱,但江秋知道那不是好事,这说明守备军的火炮库存被炸空,没法全线轰炸燕军了。
他和刘将军模拟过这场战役的每一步,火炮告竭之后,就用火油点着的布绑着石块往下丢,再往后,来不及点火油了,就泼火油,扔石块。
再往后……他智谋用尽,能做的都已经完成,如果援兵仍然不到,江秋就只能自己披甲上去,杀一个是一个,杀一双是一双了。
又是一声轰鸣,桌子震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洒出小半。
江秋眉目一动不动,他在琢磨另一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
如果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们要负隅顽抗,还是开城门投降。虽然即使受降,燕军也不见得会善待城内百姓,但反抗到底,最后迎来的一定是全城清洗。
燕军要以泸县和兰台县为据点、为粮仓,向南窥伺整个大梁。
在江秋所处的位置上,他不可能改变北燕的所求,他在权衡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北燕,最有可能换取城内百姓的生路。
几乎是死局。
然而这不是他和季怀仁推演的沙盘,没有机会推翻重来,容周行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人能指导他。江秋只能做出自己的选择,然后承担相应的责任。
到后半夜,炮火声逐渐停了,前线的部分伤员终于被撤回了军营。
痛苦的哭号和惶恐的情绪渐渐充满了守备军军营,夜色已经很深的时候,刘将军揭帘进了帐子。他已经卸了甲,胸口有一条从右肩向下的长血痕,把抱在手上的头盔搁在桌上,姿势别扭地伸开双臂躺到了椅子上。
江秋点了灯,问:“怎么样。”
刘将军道:“你没出去看?”
江秋默了一瞬,道:“不用看,我能猜到。”
刘将军扭身的时候碰到了伤口,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语气却是平静的:“我们最多还再撑半天,所有火炮石头羽箭全部打完,后面就是肉搏了。”
两人在昏昧的光线中对视一眼,都是沉默。
江秋在那一页又翻开铺满桌案的纸张,找到昨夜写下的几行,他用枯笔沾残墨,写道:
十四年夏,六月十六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明天我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死前没能再见你一面,我想来就很伤心。
灞州府。
黑影从树梢上越下,缀上了从帅帐集议散会的容周行。容周行面上倦色很重,他捏着自己的人中,问:“小秋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黑影答:“是。不仅是跟在江大人身边的天问全部失联,江大人本人我们也联系不上。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兰台县出事了,所有人都被困在里面。”
容周行脚步顿住了。
在听闻江秋失联的那个瞬间,容周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开战以来,容周行在灞州府可谓焦头烂额。灞州府是北境全线的核心统筹,不比兰台县一处吃饱全家不饿,灞州府要承担太多资源、人力、后勤的调配以及往来信息输送的工作。
容周行从早到晚连轴转,被朱帅、宋副帅轮流抓过去开会,偶尔有闲暇还有处理天问自身堆积下来的公务。
他从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想惦念江秋,却被告知江秋从天问的情报网里失联了。
江秋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最得意的学生,但凡有可能,一定会给他们回复,可他已经等了半天,仍然音讯全无。
于是只剩下一个可能,音讯全无就是江秋留给他的求救信号,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
容周行转身就要折回帅帐,迈步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身后的天问连忙扶住他:“公子,您先休息吧,这些事也急不来一时……哎,您这是干什么去?”
“小秋的状况不好,得让宋却亲自从泸县走一趟。我没有调配权,我去找朱帅请调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