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的黑影从屋檐上落下,江秋?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我在城内四下查探过了,主街上那些货摊都是百姓自己家出去摆的摊,没有异常。祝县令恐怕真是个好官,我在城东巷子里转了一圈,东邻西坊对他的评价都不错,老一点的人还说自从十几年前换了这个县令,百姓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江秋指尖捻着书页,半晌才说:“那大概是我多疑了。”
黑影一躬身,转身要重新翻回檐上,江秋突然出声道:“慢着,有没有人跟你提起上一次燕人来洗劫商铺是什么时候?”
黑影的天问叫小圆,这会有点疑惑地扒着柱子转过身道:“是三个月前,就是这个老奶奶跟我提起的,自从十几年前换了这个县令,燕人来洗劫的次数都变少了,百姓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他看到江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点疑惑道:“怎么了?”
江秋只觉得手脚冰凉。
谁做县令,怎么可能控制燕人来洗劫的次数呢?
燕人侵袭的频率好几个月才会有一次,那他们进城时满街的官兵,究竟是在防备燕人,还是在监视他们呢?
今天下午燕人突然的袭击,究竟是一个意外,还是祝县令和燕国计划好,来试探他身边暗卫力量的埋伏呢?
江秋思绪飞转,他解下腰上的一块令牌,递给小圆:“带着这个令牌连夜出城,不要走路面,注意隐蔽。出城之后直接向灞州府传讯,兰台县令叛国,北燕要以兰台为突破口打开北境防线。”
小圆咔得一声半跪在地上,脸都白了。
“越快越好……”江秋的指尖冰凉。
小圆接下令牌,没有多问,悄无声息地纵身一跃,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江秋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要是不够快,那北境军这半年来苦心布置的一切就全部白费。一旦兰台县打开关门迎接燕军,那就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到时候战火不仅会烧进大梁的国土,能不能控制在北境境内都两说。
那时候,容周行大概只能背着荆条去昭文帝面前磕头了。
江秋合上眼,事已至此,他再心急也无用,不如仔细复盘一边白天的种种异常,或许还能找到其他的生路。
有什么异常——
祝县令说:“小兄弟竟然不是灞州府人士?”
祝县令说:“哎,没事,守备军到了就没事了。”
……
江秋睁开眼,对着空气轻声道:“你去一趟兰台守备军营,想办法见到刘将军,跟他说我快死了,请他看在容公子的面子上来救我的命。”
黑影领命而去。
他唯一剩下的生路,就是赌刘将军和贺县令不是一伙的。他反复揣摩着下午刘将军同祝县令短暂会面时交谈的几句话,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
兰台县守备军受泸县守备军直辖,分属北境军麾下,与天问算是同出一门。
此时,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北境军军风整肃,门下出不了叛国贼。
天还未亮,客栈的大门洞开,两排官兵鱼贯而入。
卧房的灯火彻夜未熄,长风涌入,江秋披衣而出。圆滚滚的祝县令站在他房门口,昨日见过的谄媚笑容和无时无刻的作揖已经悄然无踪。
祝万全背手而立,背后是旭日初升,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江秋,说:“我后来想起来你是谁了,昭文十一年泸郡粮道案时,那个拿着萧氏的古董佯装投敌,把老朱手下一个车队现场活捉的小少年,是你吧?”
他只有叹气的时候,隐约还有昨日那个祝县令的影子。
“一转眼呢,”他叹口气,“哎,我们老了,小辈们都这么大了。”
江秋昨夜散了发,他额角隐约有冷汗渗出,沾湿润了额前的碎发,他没露声色,只是抬眼问:“不敢当。晚辈只是好奇自己是在哪里露了马脚?”
两个官兵夹着小圆进来,小圆见到江秋,羞惭地低头说:“主上,兰台所有出口都戒严了……我被追了一晚上,实在是跑不动了……”
祝万全道:“不怪这位小兄弟,自从昨日你们粮队入城之后,兰台就已经全面封城了,不管你是天问还是天仙,都别想出去。来吧,江大人,地牢请。”
围在江秋四周的天问利刃出鞘。
祝万全道:“江大人,我要是你,就不会负隅顽抗。”
江秋沉默了一瞬,挥手示意天问放下兵刃,在祝万全满意地笑起来的瞬间,他说:“晚辈有个很好奇的问题,想请教祝县令。”
祝万全心情颇好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秋说:“敢问祝县令是灞州哪里人士?”
祝万全急风骤雨地变了面色,第一次笑影全无,他盯着江秋半晌,一字一顿说:“你太聪明了,我都害怕,我一害怕就想杀人——好在现在你的命就在我一念之间,回答你也无妨。我是北境灞州府人士,生于煦武七年,原有一父一母一小妹,都死在昭文元年南下燕人的屠刀下。灞州官府何时作为过?那我便要他们全都死。”
江秋往地牢里关过不少人,但自己被关进来,这还是第一次。
天问所有人都被分开看管,祝万全昨天下午只看了个大概,不知道他身边随行天问的具体人数,因此没发现,少了一个他昨夜派去向刘将军求援的天问。
即使是在夏季,地牢也阴冷,尤其是尚未日出前,地牢里是攒了一夜的寒气,江秋待了快一个时辰,就觉得冷得骨头缝都疼。
他小时候被遗弃在深冬的大雪里,等到刚在丐帮混的那一两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境况在冬天格外严重,那时候他们饿狠了就吃树皮草根拌雪。再后来长大了,身上多少留下了点耐热不耐寒的毛病。
江秋开始琢磨他要是这会叫人给他找条毯子来,是会先收到毯子还是狱卒的鞭子。
他现下对祝万全是哪里的人士已经全无好奇之心,只是后悔刚刚那个珍贵的提问机会,应该拿来问祝万全要点保暖的衣物。
江秋被冻得头疼,连带着脑子也转不动。他这会披着头发缩在角落里,实在很多年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他再等一个时辰。
天亮了,刘将军总算是起床了,没让他等满这一个时辰。
兰台守备军迅速拿下来祝万全的府兵,刘将军大马金刀地在地牢里找到江秋,身后还缀着天问的黑影。天问三下两下从钥匙串上找到钥匙把牢门打开,刘将军好一整暇地踱步而入,无不遗憾地看着江秋道:“我看着你也没有快死了啊?”
江秋这会嘴唇都有点泛紫了,他向天问一伸手:“外衣。”
天问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被冻惨了,手忙脚乱地把外衣扒了下来给他。
兰台军议事堂,刘将军端坐主位,江秋裹着天问的外衣,坐在左下第一席。
刘将军面沉如水:“情况不容乐观,守备军接到消息已经太迟了,现在兰台已经被燕军从外部封锁了,斥候刚刚汇报,东北方向有地面震动剧烈。这是祝万全和燕军联手下的套,灞州府的遭到的激烈攻势只是声东击西,兰台才是他们从始至终的目标。”
刘将军像一只焦躁着喷气的神兽,在原地打了两个转,转向江秋问:“你说我把姓祝的那老儿绑起来,挂在城楼上,能不能吓退燕军一两日。”
江秋冷笑:“祝万全是他北燕的皇子还是公主啊,能有这样的尊荣?他只是个复仇太心切的疯子,你指望燕人心疼他,还不如指望燕人心疼你自己。”
江秋垂着眉眼,他十指都拢在广袖里,面如霜雪:“诸位,我们要做好没有援军、没有补给,困守孤城死战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