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萧芰荷大张旗鼓地去抓楼间月是容周行的意思。
在此之前,天问暗中跟了楼间月很长一段时间,楼间月行动上并无异常,只是天问在跟踪期间发现,还有另一股力量同样在监视着楼间月。
昨夜天问一支小队和对方交上了手,对方一触即走。交手的天问没接触过夜行人,只说对方是刺客的路数,不是大开大合的武功。
十有**即是夜行人。
容周行对于楼间月奇怪的安排不止于此。
楼间月只在地牢待了一天,就被移到了灞州府监,容周行点名叫江秋去审,叫他上刑,只要保证人不死就行。
江秋一开始有点心虚,总担心是自己当时在地牢对何主薄下狠手的事情被容周行知道了。心虚完了他又觉得奇怪,天问的地牢不是谁都能进,不够格的人就关到灞州府监。但灞州府监和地牢的严密程度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些行外人不知道,江秋心里却门儿清。
楼间月原本是应当关地牢的。
楼间月还是那人从倚红楼被抓住时的装扮。材质上好的鲜艳衣服撕破了又落了灰,裹着她这个人晦暗地蜷缩在角落里。
江秋二话没说,叫人上了刑。
惨叫声从牢房里溢出来,一声又一声。
中道,牢房里血腥味太重,狱卒出去打水冲地上的血迹。楼间月被从刑具上暂时放下来,她一失去着力点,就软倒在地,后背靠着长条凳。
“你怎么知道我是男子?”
楼间月在江秋背后,忽然出声问。
江秋垂眼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这些不能说。”
楼间月断断续续地笑了,说:“刚才不能,现在可以,外面监视的燕人已经走了。你赶紧叫人给我找点外伤的药来,我血都要流干了。”
江秋把牢房门带上,从袖子里翻出两个白瓷瓶子,把药粉往楼间月的伤口上倒,楼间月痛呼,他没什么诚意地道歉道:“三年前前辈还在天问的时候,我有幸见过前辈一面。无名小卒,前辈不记得我很正常。只是刚刚不知道前辈另有苦衷,下手不轻,还请前辈不要见怪。”
白色的药粉在楼间月的伤处化开,楼间月道:“你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你是容周行的那个学生吧,三年前那会儿你还是个小少年呢。今儿的事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江秋:“什么也没说,就嘱咐我不要把您弄死了。”
楼间月是什么品类的人精,一下子就从江秋的话里琢磨出不对味来了:“哎,你怨容周行不告诉你实情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命于容周行埋进北燕夜行人至今快要五年,和容周行是单线联系的关系,他身上压着我的命呢,这种事哪里能拿出去随便乱说。”
说到这里,江秋有原来不明白的,这会也全都想明白了。
从一开始,楼间月就是大梁埋在北燕的暗探。楼间月表面上叛离天问,潜伏在北燕,只是近期,他出于某些原因遭到了怀疑,才不得不回大梁自证。
从他在萧府接到楼间月入关的消息开始,一切都是容周行和楼间月提前布好的局,他们演一出双簧给北燕伸过来的眼睛看,帮楼间月证实他在大梁已经没有容身之地。
容周行还是这样算无遗策。
江秋不能怪容周行,他事到临头才猜出个大概,是他能力有限,怪不到容周行不告诉他。但他一想到容周行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心里又气闷难言。
他追着容周行一路狂奔,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无能为力了。
楼间月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江秋垂着头,府监的光线昏暗,掩住了他嘴角自嘲的笑:“现在回看,其实异常很多,比如容周行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抓你,比如为什么萧芰荷大张旗鼓追你都追到花楼里了,又比如现在我们为什么在府监而不是在天问的地牢。”
因为容周行要摸清跟在楼间月身后北燕力量的规模,因为他要楼间月被捕这件事天下皆知,因为地牢防守太严密,北燕夜行人潜不进来,也看不到楼间月被上刑的惨状。
江秋把容周行布下的局颠来倒去想过三遍,磨得心里不会刺痛了,才收拾了表情站起身来,说:“一会儿是会有人过来劫你吗?我需要怎么配合。”
楼间月一身伤地坐在地上,黑暗里看过来的眼睛却是亮的。
“你是不是喜欢容周行?”
江秋听见他问。
在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耳膜震动。他以为自己和楼间月并不熟悉,于是并不像寻常一样拼尽全力遮掩自己的情绪。但即使如此,他放出去的情绪也一定是少的。
他不知道楼间月是怎么猜出来的。
等到他想起来要否认的时候,为时已晚。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承认。
江秋感到自己裹在广袖里的指尖在抖,他又想起这个人说容周行是他唯一的直线联系人。他不敢往下想要是容周行知道了会怎样。
他还会不会有机会,把自己的爱慕的眼光扮作孺慕,怀抱着自己最深的秘密跟在容周行身边,佯装天真无辜。
黑暗的空气里,纤尘漂浮。
江秋拢在长袍里,背身立着。
“我可以直接杀了你。”
楼间月看上去不怎么害怕:“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我没有恶意,只是瞻仰一下他容周行还有遇到桃花的一天。更何况你不会杀我,杀了我,容周行这三年的心血就付诸东流。你喜欢他,是忍心看他的心血白费,还是忍心看他输给别人?”
江秋目光沉沉。
楼间月忽然在安静中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秋想也不想拿起旁边的鞭子,一鞭子对着楼间月抽下去。
楼间月一声痛呼,挣扎着用口型指责他“你公报私仇”。
江秋扬起下巴,也打口型:你能拿我怎么样?
下一刻,牢门破开,蒙面的夜行人灌入。天问紧紧咬在后面,有条不紊的留下几个夜行人,护住江秋,又雷声大雨点小地追上去。
一切都算计得刚好。
江秋埋头写了一晚上策论,季怀仁来蹭住顺便蹭辅导,在他旁边抓耳挠腮。江秋写完了,把纸一拢,去找容周行交。
季怀仁在后面看着:“喂,你先给我看一眼。”
江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季怀仁嘀咕:“今天怎么这么大脾气。”
暑气近来越发重,容周行敞着门,屋里亮着灯。
江秋进去的时候,容周行从书桌前抬眼看他。
“来了。”容周行说,就好像他这一晚都在等着江秋来见他。
江秋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都是错觉,都是他心里不可说的妄念结出的果。
楼间月点破他的那个瞬间,江秋心里烧起来的先是恐惧,等到火势止息,他又止不住地想,若是容周行知道了,又会怎样?他会回应吗……还是会觉得他荒唐,他的妄念不伦,让他滚出去呢。
“老师,”江秋说,“我来交前日布置的两份策论。”
他垂着眼,文文静静地站在一边。
他把每一步都想好了,他只是来看一眼容周行,等容周行把他手上的东西收走,他就转回去,走出去。
就像他给自己规划过的来日一样,不动、不响,追着容周行的脚步狂奔,直到有一天他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而不必把自己的爱意声张于口舌。
容周行接过去,目光还凝在手里的文书上,大概是看到要紧处,他没有多给的眼神,只是语气很淡地说:“夜深了,早点休息。”
江秋点头。一切如他所料,转回去,走出去。
他不甘心。
他一步步往外走,只觉得自己走在刀尖上,血在顺着他的心口往下淌。
容周行什么都没有做错,错的是他求太多。
他没资格和容周行撒娇弄痴,没资格当面指责容周行像骗别人一样骗他。他不是谁,只是容周行登天路上一把还算趁手的刀,好用,但也并不是非他不可。
江秋站在庭中,直到手背沾上一点湿痕,才惊觉自己满面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