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开战的阴霾还未显露声势,萧府内一派太平和乐。
宴席办得风雅,模仿金陵世家留下的模式分了男席女席,中间帷帐一拉,一边是莺声燕语,一边是诗词酒香。
灞州少水,但却风行曲水流觞。于是那一弯流动的曲水,是由两个家奴拿着水翁在上游一壶一壶倾到的。
要巴结太守府的人很多,这种场面江秋应付不来,他一般都找个角落跟缩在各个犄角旮旯的天问黑衣蹲在一起,把场面活留给容周行来办。
今天江秋找了个角落,这会儿还没蹲热乎。
“这宴席多风雅啊,怎么不多出去转转。”
容周行端着不知道是酒还是茶,晃悠悠地绕到他身后。
江秋蹲在地上,手上握着封刚拆的书信,容周行一眼瞥过去,像是天问的加急件。
江秋蹙着眉凝神看手里的东西,他刚刚惊鸿一瞥的活泼气这会又全不见了,加急件很短,江秋迅速翻到头,回头沉声道:“老师,天问消息,楼间月从灞州府的关口进入大梁了。”
容周行原本觉得江秋如临大敌的样子有趣,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望他,眼里带笑。“楼间月”三个字一出口,他的笑影便散了。
江秋问:“立即让天问去抓人吗?”
“不。”容周行目光闪烁,他念头飞转的时候一贯如此,“大梁的叛国贼既然敢从北燕回来,怎么可能一点预先的准备也没有——这个节骨眼上,天问不要直接露面抓人,先把人盯住就行。小秋,这次我们来钓鱼。”
宴席散后,容周行直奔北境军,江秋随行。
他们到时,北境军外围换防已是战时状态,帅帐灯火通明。萧家的消息已经专讯北境军,今夜是各营主将集议和第一次战时布防调整。
宋却也在,在乌压压的一片铁甲里,悄悄冲江秋眨了下眼。
结束后,宋却和江秋走了一段。三年过去,当年粮车车队一片混乱中救下江秋的青年将军周身气魄已经更为沉淀,宋却说:“没想到这次没有安排你负责泸县的情报,我还以为我们又有机会合作了。”
江秋也对此有点诧异:“老师大概还有别的安排,保不准后几次集议结束,我便又被调回去了。”
先前容周行被刺一案,查到朱太守当年的手下之后,线索就断了,只能得知是北燕的人,却查不清具体身份。萧老爷在找容周行谈条件的时候,就已经暗自把消息来源的两个古董商人扣下了。容周行把人一接到天问,还没上什么手段,就轻而易举地招了。
北燕夜行人。
夜行人与天问同为情报组织,但性质略有不同。天问是太祖征战时期大军的情报机构,大梁建国后继续服务于北境军。
夜行人是北燕实权长公主贺云霏的贴身暗卫队。十年前,北燕皇帝崩,留下一个贺云霏一个孤女,朝臣分为两派,分别支持两个宗室里先帝的远房血脉。党争激烈,包括大梁在内的四境邻国随之趁火打劫,北燕一时风雨飘摇。
乱局持续了快一年,北燕的国本眼看就要熬干。这一年深冬,元旦将至时,宫城八门骤然全数关闭。两个时辰后,宫门重新打开,两党的核心人物尸体一具具从宫城里被抬出来,其中,那两位险些当了天子的宗室子弟,都是一箭穿心的死法。
这是夜行人在北燕的首度亮相,史称“元日之变”。
贺云霏扶持堂弟上位作傀儡,自封摄政长公主,垂帘听政。夜行人有探听百官、弹劾百官之权,自此,北燕政坛进入长公主统治下,笼罩着夜行人阴影的黑暗时期。
江秋跟着容周行从地牢出来,有点怀疑道:“北燕夜行人什么时候道行这么浅了,能被萧老爷手下几个雇来的打手轻而易举逮住?”
容周行也皱着眉:“夜行人内部的规矩我们探听不到,但就冲从来没有哪国有过生擒夜行人的消息,他们应当有被捉之后立即自尽的规矩,怎么会漏出两个活口到我们手上,还随便挨了点刑就承认北燕要动兵。”
两人从旅店走出,背后旅店门口的牌子悄悄换回“内有客房”。
江秋说:“刺杀一案、古董商人一案,再到楼间月一案……我们每次乍一看都有线索,但想要往下查,却又什么都查不到。老师,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北燕要起兵的消息为什么这样轻而易举的泄露给我们?除非他们图谋更深。”
暮色深沉。
相比江秋,季怀仁多一项容周行布置的长期课业。容周行给了他一张名单,季怀仁按照名单上的名字,在灞州府跟人来往,有意识地编织出一张关系网来。
季怀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常态,社交不是压力,而是他如鱼得水的游戏。
这天,他领头带着一群人在倚红楼吃花酒,酒过三巡,都是醉眼迷离。此刻,就听裂帛一声响,匕首划破楼顶垂饰用的绸缎,直直扎在二楼季怀仁这桌陪坐姑娘裙摆上。
满座皆惊,季怀仁眼中迷蒙的酒气一瞬就散了,他和众人一起起身往楼下看。
掷出匕首的人没有想隐藏自己,掷出的动作都未收。
竟然萧芰荷。
她看见季怀仁,露出了一个“虽然你对我有恩但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的扭曲表情。
“我不……”季怀仁本能地觉得不对,萧芰荷好像误会他了。他话还没出口,身边一声裂帛响起,裙摆被扎的姑娘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花容失色,而是她顶着一头珠玉和厚重的“花魁娘子妆”,以不可思议的灵活一扭身,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萧芰荷在楼下厉喝:“捉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季怀仁把地上的匕首拔出来,对着那姑娘的背影用力一掷。
季怀仁是半个北境军人士,他的匕首又快又准,第二次扎在了姑娘的裙摆上。
逃跑的姑娘脚下一绊,扑倒在地,下一刻,萧芰荷的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
萧芰荷低头看了眼那姑娘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裙摆,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罩上了。
这一罩才发现,这姑娘一张万紫千红的小脸,看着面相身量应当不高,但实打实站直了,却要压过女子中已经十分高挑的萧芰荷小半个头。
一串连锁反映至此,倚红楼的客人们炸开了锅,慌乱的人流涌向门外。
萧芰荷从袖中翻出一块玄铁令牌,朗声道:“北境军缉拿逃犯,现在罪人已经被制伏,唠扰诸位雅兴,萧某先赔个不是。”
季怀仁蹭得站起来追了出去。
江秋在楼外带着两个天问从萧芰荷手里接人,这一头珠玉一脸花魁娘子妆的不是别人,正是消息里从北燕逃回大梁的前天问负责人楼间月。
江秋看见萧芰荷押了个姑娘出来,愣道:“是个女子?”
楼间月闻声,微微偏头看向江秋,目光似乎有点疑惑。
萧芰荷把铁链扣在楼间月的手脚上,点头道:“不可能抓错人的,她我们一路从关卡盯到这里的,更何况刚刚在倚红楼里,我一匕首过去她就逃。要不是做贼心虚,她跑什么跑。”
季怀仁追出来,气还没喘均,猛摆手像是要说什么。萧芰荷“哦”了一声,自以为意会:“明白,你偷偷出来逛青楼的事情我给容公子告状的。”
季怀仁一句话没说出来,先咳了个天翻地覆。
萧芰荷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又恍然大悟地指指江秋说:“哦,你别担心了,他也会保密的。但我还是觉得逛青楼不好,你要是对哪家姑娘有心意,娶回去就是了,来这里糟践别的姑娘是什么意思呢。”
萧芰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宋却的唠叨神功学得初见雏形。
“……”
萧芰荷已经扬长而去。
季怀仁狂咳着在内心跳脚道:这是你容公子交给我的业务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