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有兰从自己频繁地呕吐**中分析出了再次怀孕的可能性,她在十几年的时间中已经总结出自己怀孕反应的规律,但她已经不会再对这件事情感到欣喜,当她面无表情地告诉李池这个消息之后,丈夫在饭桌上跳起来,“好好好,神婆子的办法果然有用,吉祥天师开恩,我家能有后了!”
李小潭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白了一眼,默默收拾了碗筷回房去了。父亲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她也懒得拿出力气再去反驳他,李小潭在那个年纪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极致的轻蔑是漠不关心。
李池一整晚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季有兰被他吵醒,不耐烦地问:“还不睡?”
“我想事情,别吵。”
他想的事情季有兰猜了个**不离十,“你又怕不是儿子。”
“闭嘴!说出来就真的不是了!每次都这样!”
李池被这个想法折磨得仿佛浑身爬满虱子,他迫切地需要寻找更多保障让自己安心,于是第二天他爬进了万金花的家门。
“婆子,婆子!”
“狗一样的,起来说话!”
李池佝偻着身子四下张望,凑到万金花的耳边说道: “婆子,你有没有那种药?”
“哪种?别搞得见不得人似的。”
“就是那种,能让女人生儿子的药。”
“我要是说有,你能出多少钱来买它?”
“我当牛做马,婆子。”
万金花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当牛做马,她知道什么人都比不上自己靠谱,当牛做马都是嘴上的空头支票,比黄花菜凉得还快,她坐上神婆子这个位置,最不缺的就是耳边的空话,最想听的是钱财落袋之声。
“这事儿得看造化,谁说得准呢?”万金花翻身上床嗑着瓜子,李池挂上笑脸,递给万金花一只金手镯,“诶嘿嘿婆子,那你就帮我求个造化,求你了。”
“怎么?是季有兰又怀上了?”
“快了,快了。”
万金花将手中的一把瓜子皮扔到李池的脸上,他笑呵呵地接了,也不抹掉,万金花就将一旁睡梦中的小白菜抱到怀中,捻起一根缝衣针扎破孩子的手指头。
“啊——!”小白菜大哭。
“张嘴。”
两滴血沿着李池肥大的舌头滑进食道,血的气味还没上升到鼻腔,万金花就说:“好了。”
她随后捏着小白菜的手指在黄纸上画了一个长长的符,“拿去烧掉化水给季有兰喝了。”
“这就能生儿子了?”
“我说了,这是我给你求的造化,造化能不能成,看你,看天师。”
“哦哦,谢万婆子,谢天师。”
“赶紧滚吧你。”
吉祥天师的名字是万金花嘴里一片飘忽不定的积雨云,他会落下瓢泼大雨,也会顺风而过露出阳光,她说这一切都看机缘,这影响了明月庄的大多数人为不确定的事诉诸更加虚无缥缈的“造化”。
这造化再好也流转不到季有兰的身上,她怀抱着秘密在李池面前游走,她感到忐忑,却并不愧疚,在东天师庙和家门口的丝线上来回奔走时,季有兰的腹部感到温暖。
然而几天后,季有兰觉得自己的左眼有些异样,她站在田埂当中捂住自己的右眼,就能看到自己家的稻田里有一团一团灰白色好像云雾的东西,这些怪东西的位置并不固定,总是随着她的脚步走动而变化位置,她不敢说是自己看见了鬼,心里却觉得害怕。
“是鬼就有能压着它们的东西。”季有兰这样想着,对自己眼睛的情况闭口不谈,再一次出现在了东天师庙里头。
老季躺在他那张破竹椅里面睡觉,听见季有兰迈进门的脚步声就抬起眼皮,“你……”
“别说话,我坐会儿。”
季有兰拣了个角落里的破蒲团盘腿坐下,她的头发用布包着,从鬓角的地方漏出几缕,从中已经能看到几根白发,她和老季两尊雕像般的在庙里坐着,谁也不说话,一直到季有兰觉得眼里看到的小鬼已经畏惧于吉祥天师的威严逃走了,她才缓缓站起身来要走。
“你……”老季又开口道。
“我怎么了?”
“你的眼睛……”
季有兰吓坏了,她捂住胸口来避免自己太过激动,老季指着她的左眼,“你的眼睛……”
季有兰又像在田埂中时一样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呀!”
老季眼看她就要倒下去,冲过去扶住了她的腰,季有兰大喊道:“我看不见了!”
“怎么会?”
“我看不见了……”季有兰跪在东天师庙的地上,缓缓移开了捂着右眼的手,天师庙的一切又出现在她眼前,“又看见了……”
“你的眼睛变成了灰色。”
老季的话让季有兰浑身颤栗,“我的眼睛坏掉了。”
“我去买胡萝卜来,我去抓鱼来你吃鱼眼睛。”老季对于疾病的认知止步于以形补形的方法。季有兰害怕极了,她推开了老季捂着眼睛逃走了,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这里并没有真正可以用来逃避的地方,她还是只能回到那个羊圈般的家里。
“李池!李池!”她呼喊着丈夫的名字,但李池不见踪影。
正月初七将要发生的大新闻第二天就在明月庄不胫而走,每个人都埋头在家里翻箱倒柜,要拿出些东西来让自己在祭神时能有一席之地。李池当然也是一样,从他老婆季有兰肚子里掉下来的血肉并没有让他感到满足,他盯上了院子里的兔子。
兔子的窝里有新鲜的干草,它的眼睛是雪地里的两颗血珠。今天天气好,李池蹲在兔子面前,看到它耳朵上的血管好像明月庄周围交错的河网。李池把兔子的耳朵攥在手里,觉得自己攥着的是一卷纸,他不得不把兔子拎开些距离,否则就会在大腿上留下被兔子蹬踹留下的淤青。
此时万金花正盘腿坐在床上物色今晚寻灵要用的东西,李池就拎着兔子在门外探了个头进来,“婆子,婆子。”
万金花瞥了他一眼,“有话进来说。”
李池一进门就在床边蹲下了,他的兔子脱了手在屋里乱嗅,“婆子,我这兔子行不?”
“你凭什么觉得你的兔子行?”
“你摸摸,我家这兔子皮毛像绸缎,他们牵来的牛羊都吃外面的杂草,脏得很,我的兔子吃的都是新鲜的干草,干净。”他说着,并把一袋子纸币塞到万金花的手里。神婆子掂了掂重量,再看看袋子里纸币的码放,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却没有立马应下。
万金花在床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包瓜子来开始咔哒咔哒地嗑,“李池,你知不知道寻灵寻的是什么?”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寻的当然是吉祥天师撒播到人间的福泽恩灵。”
“那寻灵上的酒是给谁喝的,你知不知道?”
李池的眼珠骨碌一转,“当然是给妙手师傅李得彩的了,喝了这席酒,就担下给天师塑像的任务,要为神做事去了。”
万金花听了却不屑地一笑,“你们呐,没有亲身领受过吉祥天师的恩泽,果然不知道。”她凑身上前去像是要给李池分享不得了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能听到神婆子单独分享的秘密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桩,李池虽然蹲在地上却已经觉得自己上了天堂,“你要是担心我说漏了,可以用胶水把我的嘴黏住!”
万金花不搭理这句,她盯着李池的眼睛告诉他:“这酒明里是给李得彩的,其实是吉祥天师喝去了。咱们这个寻灵,说是寻,其实是请,请仙。”
“请仙?”
“天师在登临塔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丁大搞庆祝的宴席,不得送杯酒给他发个请帖吗?”
“吉祥天师喜欢喝酒?”
“你管他老人家喝不喝呢,但明月庄的礼数要齐全。咱们寻灵就是要寻得明月庄与天师的联系,这拜神大会才名正言顺呢。”
李池没明白这和他的兔子有什么关联,万金花就继续点他:“所以啊,晚上能不能用你的兔子供奉,不是我说了算,还是天师说了算的。”
“嘿嘿嘿……”小白菜抓住了那只兔子的耳朵将它拎着晃荡,李池惊奇地发现兔子在小白菜手上一动不动。
李池挪到小白菜的跟前,“白菜,白菜,你问问天师,问问他呢,以后我让小潭给你做老婆。”
“去你的。”万金花飞起一脚把李池踹倒在地,小白菜则在话音落下之后大叫一声“啊!”便在床上直直躺倒,兔子在屋里乱窜,等到李池擒住兔子的后腿时床上的孩子也醒了过来,“啊,呃啊,啊哈哈哈哈哈……”他怪叫着从李池手里抢过那只兔子,一边笑一边捋着兔子顺滑的皮毛。
“呀,你小子真是好福气,这兔子皮毛天师喜欢,晚上就用你的兔子了。”万金花向他解释小白菜的行为,这让他喜出望外,“哎呀,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李池一转身万金花又忽然叫住他,“诶李池,你是不是少了什么?”
男人站在门口环视了一圈房间的每个角落,出乎万金花意料的脑子转得挺快,李池对着小白菜俯身作揖,“谢谢,谢谢!谢谢小仙童为我带话,我当牛做马记住你!”
“嘿嘿嘿……”
李池说着又掏出一沓塑料袋包好的钞票,“婆子,你收下,收下。”
“呸!”万金花啐了他一脸唾沫,“什么我收下,这是孝敬给吉祥天师的!”
“诶诶诶!婆子你神通广大转交给天师!我李池给您,给天师当牛做马!”
当李池沉浸在成为神仙座下牛马的幻想当中时,季有兰发现她压在衣柜最底下的一摞钞票不见了,连同着钞票一起消失的还有院子里那只白兔子。不用提醒季有兰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她原本还直挺挺地站着,瞬间便瘫软下去坐在地上,上半身扶着衣柜门,她感到自家的房子像一艘船一样摇晃着,她甚至听到了风浪的呼啸,而她只是一个求救的落水者。
当天夜里,神婆子摆好供桌,点上花烛。她戴上了织金翠玉抹额,手拿一把拂尘,桌上摆着一把雕龙镶玉的宝剑,一卷黄纸,一个黄铜香炉,对着围观的人群喊道:“月十九,寻灵酒,我为天师塑像有,天师保我平安久!”
三个铜板从她的袖子里滚到地上当当当响了三声,小白菜用红绸扎着冲天小辫儿,脸上抹了三层白粉,腮红涂得像猴子屁股似的跳出来,“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的小手掌上用红色的油墨画着一个符,因为他出手汗已经花掉了,这般念罢便沿着清溪河狗牙般的河岸跑远,很快看不见了。
随着小白菜的身影消失,供桌前出现的是他的老父亲李得彩,他活像个提线木偶,四肢僵硬地走到供桌前盘腿坐下,把一支毛笔横叼在嘴里。他这样封闭了言语,万金花就成了他的口舌:“神仙不言,而庶人有命,正月初七将往登临塔塑像,恭候天师大驾光临,此人李得彩——!”
话音刚落刚才冲出家门去的小白菜就回到了家门口,他的鞋底沾着红色的粉末,沿着他刚才的路线把明月庄围了起来。他的手中捧着东天师庙周围某个土包里万金花早就埋好的一个吉祥天师的神像,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将神像摆到供桌上。
按照往年的情况,万金花会在院子里挥舞她的宝剑,用剑尖挑起一只拔了毛的死鸡崽,扔到地上斩下鸡头。今年万金花拿出来的,却是一个泡在玻璃瓶子里的死胎,这个死胎长着小手小脚,活像季有兰肚子里掉出来的那个。万金花没有用上宝剑,而是拿起拂尘在死胎上空转了三圈,她长满老茧的手将这个死胎举起,往李池的方向瞥了一眼道:“寻灵酒,来咯!”
小白菜跳出来捧给万金花一个石臼,那个可怜的死胎就被放在石臼内,由万金花捧着绕场一周,在场者每人一杵子,咚、咚、咚,将死胎捣成了浆糊。石臼被摆在李得彩面前,用一壶米酒灌满,酒香和血腥味儿混合在一起,有些站的近的胃里翻江倒海,已经去扶着墙吐了。李得彩还是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饮下这盅酒的时候面无表情。
石臼底上剩的一点被端到天师神像上方,从天师的头顶流下,糊满了他的眼睛。
砰!啪!
一只爆竹在院外飞起,一个火盆点上火,一只装着白兔的铁笼子被拖到正中央。
抓起一只兔子最好的方法是拎它的耳朵,但万金花提着的却是它的后腿,那只兔子在她手里倒吊着扑棱前肢,像陀螺一样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之后它高高飞上天空。或许它现在更像是一柄锤子而不是一只兔子,因为万金花用它的脑袋砸裂了供桌的一角,木屑飞到她的鞋子上,兔子不再动了,从它的口中也渗出蜡烛油一般的血流来。
它血珠般的眼睛看着自己雪白的身躯被神婆子投入烈火,成为这场仪式上的第二个祭品,神婆子对着周遭围观的人群说道:“你们可以跟上了!”
于是兔子躺在那口火盆里,被四面八方飞来的上百枚硬币砸中,这些硬币有的飞到供桌上,有的弹到万金花的脸上,有的擦过小白菜的脸,他们毫不生气,只是笑着等待。而他们可敬的村长兼妙手师傅李得彩坐在厨房的长凳上,继续啃食一只烂了半边的柿子。这宛如游戏机出币口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两分钟,兔子在这两分钟里彻底魂归高天,而李小潭也在家里发现,自己养的兔子不见了。
“还能是谁?”季有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现在她的左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变成了鱼眼珠似的灰白色。衣柜里的钞票是她用手工活儿攒下来的积蓄,一半给李小潭交学费,另一半是意外和急病发生时可以周转的后路,现在它落入了万金花的口袋,都拜李池所赐。季有兰躺在床上闻到了羊圈里三只山羊堆积如山的排泄物发出的臭味,她想要呕吐,想把她和李池共同睡了十几年的床铺弄得一团糟。
“羊圈没扫吗?”她问小潭。
“扫了,晚上扫了呀。”
“哦。”季有兰缓缓吐出三个字,“真恶心。”
“那是我的兔子!”小潭坐在床沿上为自己的兔子哀悼,眼泪流到腿上,那出自愤怒,而不是悲哀。
“你爹看来你的就是他的。拿去祭神还是咱们的福气呢。”
“呸!狗屁福气!他算什么!”
季有兰撑着身子坐起来,“他,他是个软骨头,他们家的男人都是软骨头。”
李小潭对父亲和几个伯伯的了解没有季有兰那么深,但她也多少能察觉到一些端倪。兔子的生命已经不可挽回,但李小潭的骨头不能软,也不会软,她对父亲的行为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以往,季有兰会支起身子指责李小潭这样说话口无遮拦不恭不敬,这次她没有,她只是望着天花板问道:“你怎么报仇?”
房间里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传来李小潭低低的啜泣,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要回答这个问题还为时尚早。季有兰自己为这个局面开解,“小潭,你怨我吗?”
“怨你什么?”
“怨我没本事,怨我嫁错了人,怨我兜来转去还是在明月庄打转,像头毛驴似的围着男人转。”
她想说对不起,但愧疚到了极点连这三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季有兰曾无数次后悔没有看清李池这个人,而早早踏入婚姻的代价是她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流泪。她像一条死鱼一样滑下去了,她是个女人,对于她的丈夫李池,或是明月庄的其他男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要像一条死鱼一样就可以了,偶尔可以变成牛,变成羔羊,变成下蛋的母鸡。
“妈妈,我只要你快乐。” 李小潭跪下来抱着她,“妈妈,我们逃走吧。”
母女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直到从寻灵仪式的方向传来人群惊慌的吵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