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遭遇的灭顶惨案还要说回到今天更早些时候,万金花的这顿寻灵酒从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开始筹备,这天天气很好,沿着清溪河的方向遥遥望过去,就能在桥洞里看到一轮金辉万丈的落日。
落日出现在桥洞里的时候中学里头几乎就没有人了,老校长也早就回家去,她的腿脚不好,每天晚上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按摩并泡脚,我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有用,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似乎没有好转,这个年轻时就花白了头发的妇人已经为中学操了半辈子的心。
那时候我留在学校里当然不是为了寻找老校长的蛛丝马迹,而仅仅是一种习惯。我居住的那间老屋和中学只有一步之遥,在墙边坐着就能看见清溪河潺潺的水流从眼前经过。我对周遭的声音并不十分敏锐,只是很久以前李春生说他需要听着流水的声音才能入睡,所以搬到这里之后我连续几个晚上专心去聆听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发现它神奇的兼具吵闹和催眠两种特质。
我坐在墙边李春生时常坐着的位置上抽一支红塔山,明月庄的太阳在任何季节都能叫人身上暖烘烘的,伴随着耳边清溪河富有韵律的波浪声,我也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在此期间万金花的请仙盛宴也即将正式开始,她的小儿子小白菜还坐在家中的那把太师椅上把玩金铃儿的历史课本。
“小混蛋,放手!”
“啊啊啊啊呀!”小白菜人长得不大,手劲却大得很,他把姐姐的课本当做心仪的玩具来抢夺,嘴里不断吐出急切的叫声,嚎叫着想要争夺这场纠纷的主导权,银铃儿猛一拽就将小白菜拉到近前,她六岁的弟弟现在几乎腾空,抬起脚像踹开一只疯狗一样将小白菜踹飞。
男孩子尖叫着摔倒在墙边,却没有哭喊,而是扶着墙阴恻恻地瞥视着自己的姐姐。银铃儿也没有理他,她烦死了自己的这个弟弟,剩下一直插不进手的金铃儿略显尴尬地站着。
“还不抱他起来?”他们的父亲李得彩宛如家中飘荡的幽灵,给凝滞的局面带来这么一句话作为结束语。
“又不是没有脚,不会自己起来?”银铃儿拽走了正要抱起小白菜的金铃儿,“管他干啥?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也不是土皇帝,我才不伺候他呢。”
“嘿嘿嘿……”小白菜开始掀起自己的衣服擦脸,转瞬着了魔似的开始怪叫,“啊!啊啊——呃啊——!”
“你要死啊!”万金花把擦了汗的白毛巾飞到孩子的脸上,他抓着那毛巾又嘿嘿嘿地笑起来。李得彩在地上的一篮柿子里挑出两个来,坐在长凳上就开始啃,他的舌头一碰就知道这是那个瘸子家的柿子,瘸子每年这时候都要拿来一筐。瘸子家的柿子好吃,不涩,个头又大,甜津津的,李得彩空下来的时候老想着。
神婆子从楼上嗒嗒嗒地跳下来,白了坐在厨房啃柿子的李得彩一眼,“一家子都不消停。”
“他抢姐的课本!”银铃儿率先告状,万金花三两步略过了她一把抱起小白菜,“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玩,还不赶紧换衣服去。”
“我说他抢姐的课本!”银铃儿重复道。
小白菜正在万金花的手里被打扮成一个红脸颊白额头扎小辫儿的奇怪模样,万金花一边比划着衣服的大小一边回应道:“他几岁,你们几岁呀?”
“你偏心!”
“我忙死了!”万金花将地上的白毛巾又扔到李得彩的脸上,“死人,还不去换衣服啊。还有你们两个!”她在房里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头嵌在箱子里翻找她那堆丁零当啷的物件,声音经过箱子的共鸣显得更加沉闷,“帮不上忙就别碍事!”
金铃儿和银铃儿其实早已习惯了万金花的这个态度,银铃儿对此报以鄙夷的白眼,拽着姐姐就退出了这个混乱的舞台,李得彩背着手站在厨房的门口目送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离开,小白菜又跳上了太师椅开始晃腿。
“嘿嘿……嘿嘿……”
李得彩和万金花并不能说清他们的三个孩子是如何长成了如今截然不同的性格,但他们三个各自出生时的故事在明月庄众人皆知。
十几年前,李得彩在外面插完秧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在大门口闻到一股血腥味,他知道是万金花生了。他走进门就看见万金花躺在床板上叉着腿,裤子早就被接生婆剪烂了扔在地上,那个白发婆子坐在地上大喘气,额头上的汗像雨似的哗啦哗啦往下流。李得彩看见接生婆的脸上被踹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手边的地上有半颗门牙还沾着血,那个婆子见了李得彩就指着他骂道:“你老婆是个要人命的呀!”
“我偏就是要你的命!有这两个讨债小鬼来要我的命还不够,你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还要来骑我的肚子,我踹的就是你!”万金花两张纸一样的嘴唇里吐出对接生婆的控诉,她脑袋上的汗不比白发婆子的少,肚皮一起一伏,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来骂她,“你一个子儿都别想拿!这俩孩子是我自己生出来的!有你什么事儿!”
李得彩这才看见万金花的手上还攥着剪刀,她的两条腿之间一片血渍都快干了,还有一坨黑漆漆红彤彤的肉团似的东西。
“娃儿呢?”李得彩只问道。
白发婆子颤抖着,指着地上那个有着花纹的瓦罐道:“那儿呢……遇上你们真是倒了霉,呸!”
“死老婆子还不赶紧滚啊!你这张撑开了能装五斤面粉的老脸也不知道恶心,脏了屋里保胎仙娘娘的眼,哪天就叫你家有的全是瞎眼哑巴六根指头的!”
接生婆跑走的时候连鞋子都忘记穿走了,李得彩捡在手里晃悠了两圈又放在桌子上,他往那个瓦罐里看去,两个湿漉漉的孩子抱在一起,一声不吭。
“你是死人?你要还有气儿就快点给她们擦擦身子拍拍背,听得哭才算活呢!”万金花一气儿说完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她的两条大腿也卸了力,她整个人形成一个“大”字钉在床板上。李得彩呢,他捧着瓦罐四处转,一下子想不起来保胎仙娘娘在哪个方位,瓦罐里的两个孩子的皮肤由粉变紫,他慌了,便将瓦罐端到床前倒转过来,那两个孩子的脑袋就一起挤到罐子口,两姐妹紧紧地抱在一起谁也出不来。
李得彩当然知道得一个一个出来的道理,却不敢上手去碰孩子,他开始摇晃罐子,上下左右前后来回摇,摇得他本人在床边汗如雨下,不知道的以为是他刚生了孩子。
扑通。
一个孩子掉到了万金花的肚皮上。
扑通。
另一个也掉了下来。
呜哇——
呜哇——
两个孩子先后哭了起来,那罐子口还有水滴下。
滴答,滴答。
李得彩看着万金花肚皮上的两个孩子终于松了口气,他将床上那坨黑红黑红的肉团抓起,进厨房用菜刀剁碎了倒进盅里加水小火煎熬。万金花再醒过来的时候身子已经被人擦干净了,两个姑娘用布包着睡在旁边,瓦罐也被洗干净放在了墙角,李得彩已经下田去了,她将盅里熬着的东西舀了一碗来一饮而尽。
没人告诉万金花,其实李得彩去求了一次保胎仙,供了两个柿子,磕了三个头,“保胎仙娘娘,我只求我两个姑娘平安长大,无病无灾,您要拿走什么拿了便是,我李得彩没有怨言,没有怨言,没有怨言。”
大约保胎仙的确听到了李得彩的愿望,金铃儿和银铃儿在明月庄的田地里摇摇晃晃地长大了,这成了李得彩对求神诸事深信不疑的历史来源。然而他也没有想到,金铃儿和银铃儿的八岁生日之后,万金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据万金花所说,梦里一个衣袂飘飘的仙子叩响了她家的院门,那仙子交给她一颗金光闪闪的白菜,那颗白菜足足有半个人那么高,抱在手里却像羽毛那样轻。这白菜叫醒了万金花的美梦,也让她发现两腿之间羊水已在流淌。
这个伴随着神仙托梦吉兆降生的孩子就是小白菜,他一出生就嗓门通透哭声洪亮,万金花每每与人说起他出生时的故事都激动地要为自己喝彩。她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两年后,小白菜依旧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万金花第一次蹲在墙角流下了眼泪。
“李得彩,这孩子好像有问题。”万金花说道。
“嗯。”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他坐在厨房的长板凳上抽烟,金铃儿和银铃儿并排站在弟弟的床前,看着这个孩子把鼻涕舔进嘴里。
“李得彩,他是个傻子,咱们生了个傻子。”万金花的头发全散着,她现在完全不像白天风光无限的那个明月庄神婆子,她蹲在地上像一头老驴嚎叫般地大哭起来,“傻子……咱们生了个傻子……”
“嗯。”李得彩深深吸进一口烟,在肺里打了个转儿再吐出来,“那也没办法。”
“可是他是有仙家赐福的孩子,怎么会是傻子呢?”
李得彩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保胎仙那里说过的话,也顺理成章地认为这就是保胎仙从他这里拿走的东西,他用粗糙的手指捻着衣角,不敢看房里的任何一个人,最终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没办法呀。”
“你这辈子就是没办法的!”万金花跳起来骂他,但她的丈夫就像一块嚼烂的口香糖,怎么踹他就什么样,越踹他就在鞋底粘得越牢,越让人不自在。
万金花害怕了,她的人生整个都牵在与明月庄三位神仙的关系上,这样仙缘深厚的人生下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儿子,将直接动摇她在明月庄的权威地位。
万金花抹了一把眼泪说:“李得彩,他就算是个傻子,我也能让明月庄的人把他捧得高高的,你信不信?!”
李得彩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呆滞地望着窗口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直到烟灰烫到了他的脚面,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万金花带着小白菜出没在各种需要神婆子出面与吉祥天师沟通的场合。万金花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一个转得很快的脑子和一张厉害的嘴巴,在这两样东西的主导下,小白菜张嘴吐出的咿呀音节成了通晓神言的密码。而小白菜似乎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惯于配合自己的母亲在各家各户进行表演。
只要万金花露出一些需要询问神明的意思,小白菜就会立刻直起脖子喘粗气,这就能把大多数人吓一跳。他张开双臂绕着万金花跑,挑选一个合适的位置直挺挺地倒下去。大多数时候,万金花会接住他的脑袋,但也有距离太远碰不着的时候,小白菜的后脑勺就直接接触了地面。
没人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他们都会看到小白菜开始扭动身躯,张大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呃啊啊啊!啊啊——”
有时候他会啃食地面的泥土,有时候他抓着旁人的裤腿痛哭。在这些行为之后,他就会顺着万金花的意思画出一些符号。这些符号可不是瞎编的,他们都被清楚地记载于《千年万代引》中,各自有着明确的含义。
现在,小白菜比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更清楚明月庄的各种拜神传统和习俗,也成了家喻户晓的神仙童子。寻灵酒上他在万金花的授意下成为请仙的小童子,明月庄的人当然不会有所异议。
这个口不能言的男孩子迈步在明月庄的道路上奔跑时,他的两个姐姐金铃儿和银铃儿也迈步在通往中学的道路上。
“这个时间学校应该已经关上了门。”金铃儿说。
姐姐的担忧并没有对银铃儿造成困扰,“那个围墙一蹦就翻进去了,你跳不上去我就拉你嘿嘿。”
“不好吧。”
“我们又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学生去教室写作业,有什么不好的?在家里头肯定要烦死了。”
中学的教学楼拢共只有两层,初三的教室在一楼,金铃儿她们的教室紧挨着李春生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户里正透出灯光。
“怎么晚上还有人?难道是遭贼了?”银铃儿先叫起来。
“办公室里有什么能偷的呢?”
银铃儿抓紧了身上的挎包,她们放轻脚步像猫儿一样掩到了墙边。里头明晃晃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银铃儿在后窗露出一只眼睛,瞧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背影伏在桌边。
“春生老师啊……”金铃儿认出了年轻男人的身份,二人有了放松神经的底气。
“这是他的办公室,还能是谁?”
“不是贼就好。”
“是不是应该去打个招呼?”银铃儿问。
砰!啪!
神婆子放响的爆竹代替了金铃儿的回答,她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身子,旋即李春生的办公室里头杯子倒地、椅子拖行和其他小物件碰倒摔落的声音和爆竹一样炸响在耳朵边。
同样听到这些声音的还有在水边昏沉睡去的我,在我踏进那间办公室之前,金铃儿和银铃儿就已经闯了进去,因为她们在窗外瞧见了李春生的口中吐出鲜血。
她们是两张意料之外的面孔,李春生撑着桌子边勉强站着,手里的白帕子现在只剩一角还不是红色,血贴着李春生的手掌,血像蜡烛油似的沿着手臂淌到桌子上。
滴答,滴答。
李春生的眼珠和身体都在颤抖,这个一向整洁干净的年轻人从未如此不堪,连我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更别提在自己的学生面前。无论是他,还是我,亦或是金铃儿和银铃儿,都未曾料想过这副场面。李春生想要将桌上等待批改的作业推远,这个举动让他手上的鲜血在书页上也显出狰狞的一角,名为“恐惧”的情绪再次在李春生的人生当中露出爪牙。
“春生老师……你怎么……”
砰!啪!
第二只爆竹。
李春生再也站不住了,他跌坐在椅子里再次呕出一口鲜血来,伴随着难以中断的咳嗽,银铃儿忍不住问他:“我帮你找医生吧,春生老师。”
“别咳咳……别。”
“可是老师你在吐血。”
“那我去找慧慧姐。”金铃儿丢下话就没了影子,她大概都没有注意到在路上略过了我。
“春生老师……生病了吗?”银铃儿问他。
李春生歪在椅子上咳嗽,他徒劳地解释道:“没事,小病,过段时间就好了。”
“小病才不会吐这么多血呢。”银铃儿不信他,“春生老师你瞒我们。”
是,他是瞒着她们了,可他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撒谎。他在这个姑娘面前畏缩了身躯,他能回答学生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刁钻的,愚蠢的,新奇的,老套的,可是面对银铃儿的这个问题,他却哑口无言。
李春生没有再吐血了,呼吸也慢慢平稳,但他苍白的手像一个老年病人一样持续地颤抖。
滴答,滴答。
“春生老师,你在哭啊。”银铃儿说道。
我在门口滞住了一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李春生在过去的年岁里不曾掉下一滴眼泪。
“李春生!”金铃儿带着慧慧赶到了,这个平日在学校医务室鲜少出门的女人呼喊着他的名字,所有装备和她本人一并奔到李春生的面前。
“慧慧姐,春生老师要不要紧啊!”银铃儿扯着大嗓门喊道。
“诶呀小笨蛋,你们春生老师就是操心你们操心太过了晓不晓得,你们给他省点儿心他好得可快了!你们春生老师长命百岁,怎么也得盼着他点儿好,你们这帮家伙哪天都没让他睡个安稳觉,这才病了呢。”
慧慧这一串连珠炮话音未落,李春生就忽然朝我说:“你快带她们俩回家去。”
这两个姑娘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局面中平复心情,慧慧再度解释道:“春生老师生了病要好好休息呢,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他怎么休息?你们回家去睡一觉他保管就好了,信不信我?”
“快回去!”李春生说道。
那天晚上我牵着金铃儿和银铃儿行走在明月庄的道路上,看到她们家中院落中央升起熊熊火光,我们远远地望去竟与更远处的天师登临塔有了一样的高度。等到我们终于走到了门口,这对双生子在家门口经历了她们人生中最残酷的一课:
院子中央的火盆里白兔烧成了黑炭,火焰蹿得比人还要高,围观的人群抛出的硬币好似一场小雨。
她们那个表面痴傻的弟弟小白菜趴在地上捡拾所有的硬币,他从门口捡到供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桌子,掏空香炉,他将捡来的硬币放在嘴里,摞成宝塔。小白菜跳下桌子,开始捡拾火盆周围的硬币,他好像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甚至开始去抓盆沿正在融化的硬币。
小白菜忽然停下来,注意到了我们似的,他两手抓满了钱币,盯着门口的两个姐姐,忽然歪头咧嘴笑了笑,这一笑,嘴里的硬币就哗啦啦地掉出来。
钱币落地的脆响吸引来一个还留着胎毛辫子的小男孩,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满头的汗,也开始学着小白菜的样子捡起地上的硬币。而小白菜指着火盆把嘴咧得更大,我知道他是想说:“那里头更多。”
想来这男孩也听懂了,他靠近盆沿,一头扎进了火盆里。
我站在那个燃起熊熊烈火的院门口,正对着那个扎进火盆里的小孩,清楚地感到金铃儿浑身颤栗。还没等我分辨出当下是什么情况,从脚边忽然就起了一阵雾,我低头一看,那雾气是彩色的,很浅,不易察觉,也不迷人的眼睛,它很快就弥漫到腰际,好像涨水的清溪河把我们包围。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李春生的盘算,看到了他本人身上决绝又疯狂的特质,像博物馆里展出的字画一样直观地呈现在我眼前。院子中央的那个小孩引起了人群的骚乱,小白菜站在人群的外围,我看到他对着我们露出微笑。这一笑他的嘴巴就兜不住满满当当的硬币,稀里哗啦地从他嘴里掉出来。金铃儿躲到了我的身后,她小小的喘息声在夜晚的雾气中暴露得非常明显。
我一点儿都不擅长带孩子,当时真想指着李春生抱怨一顿,怎么把这事儿扔给了我。我向来对职责范围以外的事不太关心,无缘无故地消耗人的体力和精力。然而眼前的事让我不免感到愠怒,小潭的事还尚未解决,他又把金铃儿与银铃儿推进来,这不是一个好选择。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今夜事发突然,李春生也是临时做出的决定。
万金花的这对双生子虽然在血缘上距离她最近,在祭祀的仪式上却距离她远得很。她和李得彩夫妻俩也对她们是否参与其中表现得漠不关心,穿插在生活中的小小仪式表面上也是稀松平常,这姐妹俩尤其是银铃儿对万金花的这些把戏早就不屑一顾,这对双生子几乎没有直接面对过这样的局面。
现在她们已经目睹了可怕的东西,要做改变就为时已晚,我只能扮演好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引导者角色,既然李春生相信我们,我也就相信她们,我蹲下来对身边的两个姑娘说:“从后门回房间睡觉,今天晚上的事别和任何人谈起,能做到吗?”
银铃儿问我:“你是说春生老师的事吗?”
我往身后瞥了一眼,“还有这个。”
“任何人包括春生老师,慧慧姐和你吗?”
“除非我们主动提起。”
这时候金铃儿慢慢止住了颤抖的身子,但她的眼里仍然含着泪花。她显然比不上银铃儿胆大,却也还是尽力摆出一副姐姐的姿态,“明白了,月来师傅。我们现在就回屋,你也快点回去看看春生老师吧。”
院子里头乱得很,小白菜也被万金花抱走了,除了我,没人注意到这姐妹俩悄悄出去又惊恐地回来。寻灵时的这场骚乱让我听到了大戏启幕的声音,明月庄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会太平。雾气使皮肤都变得黏糊糊的,我得赶快回中学去。那雾浓得很,路上我拨开雾气,就像在水中跋涉的人拨开湍急的水流,清溪河漫长的河道好像丝线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的心情复杂,于是点燃了一支红塔山,然而烟草总是逼得人多愁善感起来:当初我认识的那个李春生,是怎么就成了如今拿命入局的赌徒?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随着明月庄的腐烂而变得陌生了。
等我回到中学的时候,李春生办公室里的一片狼藉已经重归整洁,只有那摞作业本上还残留着显眼的血渍,慧慧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吐出埋怨,“亏得是她们俩,要是别的人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事端来呢。你们是不知道金铃儿来找我的时候有多着急,我还以为你就要死了呢。”
我总在银铃儿身上看到慧慧的影子,她们俩都是有话直说,心直口快的人。说实话,我和李春生都挺羡慕她的处世之道,不至于被乱七八糟的情绪困着。
李春生窝在椅子里半睡半醒,吐出一句:“暂时还死不了。”他的衣摆和袖子上也还有血渍,边缘已经泛起一圈棕黄。
“看来我也不必挽留你了,这就是白蚁蛀树,从里面把你一点一点吃空了。李春生,你身上的熟栗子味已经快要闻不到了。”
李春生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慧慧说的是真的,他的现状我们心里都有个大概的轮廓,却想不到是这样严重,慧慧将此看作一个危险的信号——李春生的时间不多了。她不得已也成为这场死局的同谋。
“我帮不了你什么,李春生,我只能祝你好运。”她走到我的身边顺手抽走了我的烟,“还有你,李月来,少抽点儿吧。”
我说:“万金花寻灵那边出了事,你可能还有的忙。”
李春生说:“我看得到。”
我抽了一把椅子在李春生面前坐下,明月庄的热闹不属于我们,李春生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问我:“你怎么对她们说的?”
果然,我想的没错。在看到金铃儿和银铃儿推门而入的时候,李春生除了惊讶,还用他的信任下了一个大胆的赌注,他知道我会过来,也知道寻灵那边发生了什么,他让我带领她们去直接目睹明月庄祭祀真正残酷的一面。
“我让她们回房睡觉,别问,别说,除非你主动和她们谈。”
他笑了,“你也不像自己说的那样迟钝嘛,咳咳……”
“哈?和你有关的事他才转得快呢,李春生,你少夸他,要不以后我使唤不动他。”
我想慧慧永远都可以使唤我,但现在我更想知道这手忙脚乱的夜晚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我问李春生:“你就这样把金铃儿银铃儿推进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临时起意。”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我。我倒希望他是早有预谋,而不是这样狼狈地做决断。
“看来事情也不全在你的掌控中。你就这么有把握?”
“有啊,今年逢七,就是大祭,石臼里的东西迷住了眼睛,但我也不是就这么瞎了。那里发生了什么我看得清楚,金铃儿她们当然会看见的,她们也应该看看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走到他的桌前,李春生抬起眼看我,他的眼镜反射着窗外月亮的光辉,“她们在明月庄长大,你就这么没有铺垫地让她们暴露在事实之下导向的是两个极端。”
“要么更加疯狂,要么大梦初醒。”他接话道。李春生时常责备自己对明月庄一无所知,可在我看来,他明明就对明月庄的特性了如指掌。
“你怎么确定她们不会走错路?”
“一来我相信我最好的两个学生能够记得我教给她们的道理,二来我相信你,李月来,能够做出恰当的指引。”
疯狂和清醒,李春生本人好像是两种特质的重叠,他在始料未及的慌乱中太清醒地知道今晚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来向这对姐妹揭示这里的信仰对人的戕害,毫不犹豫地将金铃儿银铃儿推进了这个残忍的成长过程,对这两个十四岁的孩子抱有完全的信任,这显示出他疯狂的一面。
李春生又说:“赌一把罢了。输了……就输了吧。”他的脸上露出苦笑。面对明月庄的现状,李春生无能为力又狠不下心一刀两断,所以他秉持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态度在中学里徘徊了五年。
慧慧总算开了口问他:“你教的是什么道理?”
她一下就把我们的交谈转移到文质彬彬的领域,李春生低头握住左手的手腕,“我希望她们像阅读历史那样做一个旁观者。”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要是遇到难以理解的事情,别走得太近,站到远处去想想为什么,能怎么做,此事是好是坏,好事如何锦上添花,坏事如何及时止损,避免更坏的结果。”他的眼神非常平静,又好像带着期盼,仿佛这道理是从我身上取来的灵感。
我反驳他:“我看你自己做事也不见得很理性。”
他忽然问道:“你是在生气?”
生气?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种情绪了,严格的说别的情绪也没有。但李春生这么开了口,我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自己方才的举动。他似乎说对了。我一时沉默下去,这让我们在谈话的间隔再次听到了远处隐约的喧闹声,比起之前似乎小下去了很多,清溪河潺潺的流水声不依不饶地拍打堤岸,明月庄晚间的风吹响了竹林的叶子,我在沙沙的韵律中看见李春生的眼里满是红血丝。
“诶呀拐弯抹角的!”慧慧推了一下我的脑袋,以显示她对方才对话的不耐烦,“你气他没和你商量呗,姑爷爷,他怎么和你商量,他有时间和你商量吗?李月来,你气得没道理。”
“我是没有道理。”
“你在赌气。”李春生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诶哟!你居然会赌气?李月来,你像个活人的时候可不多。”
我的确对李春生这赌徒般的行为感到不满,觉得他过于轻率地就做出了决定,但更多的还是对它可能招致的坏结果而担忧。如果金铃儿和银铃儿并不坚定地站在我们这边,而是明月庄生人祭祀传统的小帮凶,或者因为恐惧而失去了反对母亲的能力,他一直尝试的事就要再次品尝失败,这不好。
过了很久,李春生的气息终于真正地平稳下来,他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金铃儿她们……”
“你坐下。”我说。
“诶呀行了!”慧慧大喊着把我拎出去,“他累坏了,你也有点昏了头,快点儿去你那儿弄些吃的来吧!”我在慧慧的手里转了几圈就被她推到灶台前。
“你现在知道生气了?他说要去死的时候你怎么就只是看着,该不会从头到尾都只有我劝过他再想想吧?”
锅里的水开始冒小气泡了,我说:“这是他决定的事,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我什么时候劝得动?”
“别赌气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李春生第一次提起这个想法的时候是在山羊坡上,我端着一壶酒看清溪河旁的一个老翁钓鱼,什么也没说。因为在我看来,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水沸腾起来,我把一点馄饨的存货下进去,对慧慧说:“就算他不这么做,明月庄也会把他拖垮,你难道想看他彻底疯掉吗?”
“我知道你这个人从来都只考虑正确性,可这不合理呀,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一共有三条路。”
慧慧直跺脚:“你说呀!”
“一是逆转时间,回到最开始。这做不到,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干预时间。二是抹除记忆,让人们重新建立与吉祥天师的关系,这也做不到,你让那些已经被害的怎么办?他们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就可以洗脱曾经的罪吗?第三条路,就是李春生正在做的。”
“那这算什么?算他倒霉吗?”
“不合理,我们也只能按规矩办事。”我看向锅里,觉得我们也只是这沸腾的大千世界中被气泡推着翻滚的几只馄饨罢了。
慧慧的声音平静下来,“真没意思,不如我也死了算啦。”
“你不能。”
“我知道你要说不能。是啊,你我都不可以,世上的灵魂在生死两端流转,你我各执一端来执行生死法则,当然不可以,那难道他就可以吗?李月来,生命不是可不可以的。”
我承认,她说的我不太明白,我只是觉得,规矩就是规矩,也多的是无可奈何,没人是特殊的。
慧慧抱怨了一句:“什么狗屁规矩,也没个狗屁正神来改改。”
等我们端着馄饨回到李春生的办公室,才发现他已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在这个充满了波折的夜晚,他终于难得地拥有了安稳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