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以来的十几年,季有兰好像终于得了空档来思考自己的人生。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不能简单地怪罪她错误的婚姻。也许那只是树干上的第一个虫窝,不是好事却也不致命,是后来棉絮般理不清的点点滴滴才让她垮了。
李小潭的话是长久的耳鸣,季有兰无法忽视,更无法忘记。她可能丢掉了部分的自己,却不可能丢掉一丁点儿的李小潭。她再次走进了东边的天师庙里。
明月庄的天师庙本来有两座,西边一座,东边一座。西边的在几十年前倒了,中学在庙宇的废墟上屹立起来,剩下东天师庙在河岸边迎来送往。其实庙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尊神像,几个蒲团,一些经幡,还有一个供桌。要不是今天季有兰进来,她都快忘了庙里还有一个老季。
老季打了一个瞌睡之后就猛然惊醒,他看到蒲团上跪着一个沉默的季有兰。他拄着扫把挪过来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老季并不老,要说年龄也不过比季有兰大了四五岁,他叫“老季”是因为中学里还有个“小季”,这个称呼只是用来区分他们兄妹俩。
“我还在想。”
“想什么?”
“想我要求什么。”季有兰现在整个人都好像被抽干了水分,好像一个干瘪的僵尸,她的脸颊明显地凹陷下去,眼眶变得更加深邃,眼珠泛着灰色,老季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儿人气。
“哪儿有人不知道自己要求什么的?”
“我就不知道,难道我不是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季驼着背站在庙宇中央手足无措,季有兰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搭把手,然而连季有兰自己都还没想好要做什么,老季就尴尬地杵在那里动不了了。
“那你要是想好了,可以先和我说说。”
“我说了,你转头就告诉别人去了。”
“你这事儿见不得人?”
“这里见不得人的事儿多了去了。”
季有兰背起她的箩筐走了,把老季一个人甩在背后。老季望着季有兰遥遥远去的背影,发现她瘦得像自己咽气之前的母亲,竟然迎风落下两行泪来。
季有兰的逃离又一次让老季想起母亲离去的那个下午,难道季有兰想求的事情会比母亲的死还要见不得人吗?每当这种时候,老季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乱飞,连带着他的身体也跟着迅速地感到疲累。他拄着扫把坐在地上睡着了,直到月亮升起他才醒来。老季摩挲着神像下面的基座,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季有兰从李小潭的话里解读出明月庄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心中逐渐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对吉祥天师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李小潭也不能。她想到了老季在天师庙里养的几只鸡,全都瘦得掉毛。之后的日子里季有兰仍然背上竹筐去割草,拾穗,并把一袋干玉米粒带给了庙里的扫地老季,他的那几只鸡在短暂地改善了伙食之后肉眼可见的胖了些。
季有兰逐渐成为东天师庙里最常露面的香客,她仍然在蒲团上一言不发,做无欲无求的来客。老季呢,他透过季有兰的眼睛,时刻缅怀自己的母亲。
季有兰抬起头发现自己处在老季的目光下,苍白的脸上有了明显的血色,“你看啥呢?”
老季的思绪回到现实世界,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视线不同寻常,便迅速移开了,“没啥。”
“没啥你躲什么?”
这一问把老季吓成了结巴,他感到四肢好像都不属于自己,季有兰的眼睛一看过来,他的身与心就似乎一齐在天地间**了。蒲团上的女人则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嘿,多大的人了,还脸红呢。”
季有兰背起竹筐跑了,这一次她的身影在夕阳下面摇晃,蜡烛火苗般把东天师庙的门楣烫得发出“毕剥”的响声。
第二天李小潭家的门口就出现了两瓶绒布包好的牛奶。季有兰一眼就认出那块绒布来自东天师庙,她藏好了瓶子和布,却无法将情绪也完全收起。李池还翘着脚在床上打呼噜,季有兰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自己应当做出怎样的选择。这是她随波逐流的三十六年来头一回主动寻找岸边的绳子,现在她需要自己考虑这到底是一条草绳还是毒蛇。
她的背篓再次出现在东天师庙里,这次她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抱着腿坐在门边,老季从神像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你来了。”
季有兰没有说话,而是将背篓里的毛豆拿出来在空地上铺开晾晒。
“那是我买的。”老季说。
“我知道。”
“你身体不好。”
“我知道。”
老季从神像背后钻出身子,就往井边正在吃食的一只老母鸡扑去,他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像一张饼飞了过去,鸡翅膀在老季的脸上扑腾起灰尘和泥土,昨天夜里的雨水把老季的胸口打湿了一大片,他在漫天的鸡毛中与母鸡搏斗,其余的几只聚在角落里等待这场博弈的结果。季有兰站在她的毛豆后面,与这庙里的事物若即若离。
老季终于抓着老母鸡的翅膀根儿,身上粘得像个鸡毛掸子似的要季有兰收下。
“像什么样子。”她掸开了老季的手,背上竹篓隐入了远处的田间。
李小潭与李旺儿之间的纷争盖不住茶室的闲言碎语,它随着季有兰出入东天师庙的频率而茁壮生长。李池在上午十点三十五分到达这里,比平时晚了五分钟,一个膀大腰圆,胡子拉茬的男人冲着他吹口哨:“李池!你老婆天天去庙里!”
“那是我让她去的!”
“她还在庙里晒毛豆呢!”
“我家里没有毛豆!”
“可是老季那里有!他还用毛豆炖鸡汤嘞!哈哈哈哈哈哈……”
“炖你爹的头!”李池扔掉杯子冲过去啐他,但胡子男人站起来比李池高了足足两个头,这个在家里睡觉要占掉大半张床的男人现在就像一只蔫茄子,他不敢与这个男人对抗也不敢去庙里确认他说的事情,他成为茶水室众人视线的中心,在脑海里为自己寻找转寰的余地,水烧开了新的一炉,吱吱叫着催促伙计来装下一炉。李池在灌水的汩汩声下挤出一句:“那是我送的!我送的!”
他在众人的喝彩般的笑声中蜷缩回自己的座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叩叩桌面,“添茶!添茶!”
李池感到郁闷,茶也喝得索然无味,傍晚拖着鞋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把茶水室的杯子顺了回来。他把杯子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发现白瓷杯上其实有着细小的黑色斑点,内里积起了茶垢,小时候用秸秆编过的草环就是这个样子。
“你妈呢?”看到李小潭回到家中,李池的注意力就从杯子转移到人身上。
“这不是回来了吗?”
季有兰的身形就在李小潭后头不远处,箩筐里的羊草高出了她的头顶,李池问道:“你去庙里了?”
“不是你要我去的?”
这个男人便低下了头,他既想紧紧抓住自己在家的地位,又想要保住在外的颜面,这两头担子他挑不好,摇摇晃晃反而要把自己给摔了。
“遇到老季了?”
“哪个去庙里的没见到老季啊?”
“你跟他讲话了?”
“你讲话这么没道理。”季有兰将一把羊草扔到食槽里,三头山羊叫嚷着围过来进食,在季有兰卧床的三天里他们已经饥肠辘辘,开始啃食羊圈的墙皮,现在新鲜的羊草让他们的方眼珠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其中一头直起脖子引吭高歌,另外两头规律地踏着蹄子鼓掌,“又不是死人,还不能讲话了?”
李池在一片羊叫声中提高了嗓音,“你别被他骗咯!”
“他能骗我什么?”
李池叩了叩手上的白瓷杯,“骗你钱!骗你身子!”
“你不信就跟着我去庙里。”
“我还要喝茶!”
季有兰把她对李池的失望和愤怒积累成一根一根的羊草,通过山羊口腔的咀嚼转化为看不见也摸不到的东西,但失望的无数种形式最终还是会回到她的面前,成为羊圈里需要清理的一角。
季有兰将最后一捆羊草扔到食槽当中,李池仍在门口抚摸那只白瓷杯子,她走过李池的身边踏进房门,也踏进不再回头的道路。李池顺回家的茶杯成了酒杯,他开始不分昼夜地酩酊大醉,霸占大部分的床铺。
李池熟睡的时候,季有兰看着家里柜子上的吉祥天师塑像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塑像可以在李池的头上砸一个窟窿。
季有兰当然没有这样做,这会害了她自己,也会害了李小潭。
那天开始,季有兰的羊草越割越多,去天师庙的时间却越来越短,蒲团上她依旧闭口不言,心里却摸清楚了想求的是什么。老季就和雕像一样无言地坐着,一直等到季有兰离开。老季会抚摸季有兰跪过的蒲团,开始研磨红豆和莲子,有时候会拎着一块好肉,在季有兰跪拜的时候偷偷放到她割的羊草当中。
季有兰说:“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呐?”
老季不作回答,只继续往季有兰的箩筐里放东西。季有兰接着说道:“你该拿去给你妹子。”
“她不用。”
“我吃了啥用?”
季有兰只是想要拒绝老季的好意,老季却认真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你太瘦了,瘦得像一只青蛙。”
“哪儿有人像青蛙的。”
季有兰对此不知情,但明月庄里比老季更年长些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十几年前老季的母亲还能走路的时候就是季有兰这样的瘦骨嶙峋,胸腔还比不上一只青蛙的气囊丰满。
老季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皮肤被重力拉扯着更加紧贴着骨架,把她腐烂后的形状都勾勒得清清楚楚。她咯血,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咳嗽,父亲看了以后告诉老季,她不通气,堵住了,你看她的肺起伏如此不畅,需要东西给她通气。
父亲在神婆子的口中得到一个“百治百灵”的药方:一只青蛙。
“你看青蛙叫起来那个大大的气囊,那就是能通气的铁证。”在父亲的伺候下,老季看着骨架般的母亲被掰开嘴,往喉咙里塞进去一只活青蛙。这只活青蛙顺利地沿着食道进入了母亲的胃中,让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瞪大了眼睛,她盯着老季张大了嘴,说出了卧床十几日以来的第一句话:“我……好……苦……”
说完这句话,母亲就咽了气,她像一个气球一样变得更瘪,完全只剩下了一张皮,而她的胸腔高高挺起成为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老季握着母亲干柴般的手靠在她的身上,听到她冰冷的身体里传出了一声蛙鸣。
老季背负着这声蛙鸣来到东天师庙里寻找答案:为什么听了神婆子的话,母亲还是死了?他一待就是十几年。现在,老季再一次见到了高挺的胸腔,他害怕从季有兰身体里听到熟悉的蛙鸣。
老季告诉季有兰:“你不知道,人真的可以像青蛙,但最好不要。”
季有兰被老季说的逗笑了,这个在东天师庙里扫了十几年地的男人伏在地上不敢看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她说:“我可以不喊你的名字吗?”
“那叫什么?”
“我不敢说,就像你不敢对天师许愿一样。”
季有兰摇了摇头,“不一样,你不知道,不一样。”
“那我也不敢说,你要笑话我的。”
“有什么好笑的?你说吧。”
老季在开口之前做出了很大的决心,他认为季有兰听了必定要与他分道扬镳,但话已经说到了这里,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蛙鸣,他仰起头,以一个幼儿仰望母亲的姿态说道:“妈妈。”
“啊……”季有兰从蒲团上瘫倒,她捂住嘴,眼泪就从眼眶里滚下来。
那天晚上,李小潭在家里,没有等到母亲归来。
第二天,中学一楼走廊上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来了。慧慧单枪匹马风风火火地推开办公室的门,门板从我鼻子前一公分左右的位置擦过,这惊险的时刻却没有在她的制造者眼里成为任何值得注意的桥段,她三两步就跨到李春生的办公桌前,“啪”地一声令所有桌面上所有物品都蹦跳起来。
“李春生,我今天来就和你说两件事。一是小潭二是你,这两件事不捋清楚你别想从这个门离开。李月来,你也一样,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了,你空得很呢。”她虽然念到我的名字,留给我的却是背影,视线只在李春生身上。
“没问题,但在你开始之前。”每当慧慧以“几件事”这样的话来作为开场白,就没有人能从她的陈述中插进嘴。为此,当李春生面临这样的时刻,他就要在涌泉般的话语开始之前做好必要的确认:“你先说你帮不帮忙?”
“如果你说季有兰,我当然帮。我来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的。你们两个其实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真正了解我的职权范围,或多或少都有些偏差。明月庄的唤我保胎仙也只是看到了部分的我,你们所知道的文慧除了是小儿神,也为人开蒙启悟的。李月来!这事儿除了我以外最清楚的应该是你!”她撇了半张脸给我,似乎对我颇有些不满。
我说:“我没义务跟他们解释你是做什么的吧,反正对你也没有影响。”
“你走开!”
听她这么说了,我就伸手去开门,慧慧却又喊道:“不是让你真走!”她把我拎到李春生旁边坐下,来欣赏他们二人的对白演出。
“李月来,我说你就该找人上一堂情商课,或者你就找个手工活儿好的把嘴缝上看不见一点儿痕迹。”
“不如你给我开点儿药吧,校医小姐。”
慧慧决定不再理睬我,她从角落拖了把椅子来坐在李春生对面,使我们的位置成为一个稳固的三角形,“我刚才说远了!李春生,人不是只有第一次开口说话才叫做开蒙,但凡能更好地认识自己,都是一次开悟。所以你要知道我愿意在季有兰和李小潭的事上搭把手是因为她已经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十年,并不认识自己也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明月庄这地方,受欺负的人都这样。好在李小潭是个脑子清醒的,她推着自己的亲娘回头望,那叫做季有兰的才从羊草当中直起身子,能明白自身的处境也想着去改变了,这何尝不是开蒙。既然是一次开蒙,那我肯定要来的,这事儿我要谢你,你推了小潭一把,她才能去推季有兰一把。我帮的是她,不是你。”
李春生将水杯举到她面前,“你喝口水。”
慧慧的语气虽然听着刺人,可她并不是来找茬的,吐出一连串的回答之后她放松身体,靠着椅背半躺,“你要问的我说清楚了。现在你来回答我,季有兰和老季的事情你参与了多少?”
“参与?”李春生对慧慧的措辞有些异议,“我一丁点儿也没参与,你还真想错了。”
“季有兰要真想走,她在这里最好别有什么姻缘,我信你没参与,但你不能不看着,别让她被这些东西栓死在这儿。季有兰和李小潭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俩,一个都不能赔进去,只有李池是最大的问题,他义无反顾地要往万婆子那里爬,你也该想想办法。”
这令李春生想起季有兰在蒲团上的沉默,他明白去了庙里的人都怀揣这样那样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一言不发与千言万语可以是近义词。真可惜我们三个当中没有一人能够读心。
李春生对慧慧说:“我有把握的,你不要急。”
“我也不想急,可是小潭等不起,万一发生些什么,一人一口,她就是铜墙铁壁也要被啃完的,咱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慧慧。”李春生对着她抬手,以拿回对话的主动权,“小潭的事,季有兰和老季的事,还有你接下来要说的和我有关的事,都还在我的掌控中,好吗?我绝不会让李池妨碍她们离开这里,但同时,小潭是生在明月庄的孩子,必须比同龄人更懂得忍耐。”
慧慧从办公室中央的位置立起来大声地反驳:“李春生,你别跟李月来似的行不行,到时候对着两个大冰块我可就冻死了。你是你,小潭是小潭,她才十几岁,不要逼着她长大好不好?神仙是白当的?”
“我的确是白当了。”
我还没来得及插上一句“我怎么了”,沉默就成了钟声在我们之间回荡,慧慧一步一步地把椅子推走,对着墙踹了一脚。
李春生摘了眼镜背过身去叹道:“明月庄现在的样子,我是白当的。”
“所以你就要去死?”
可以说一直以来慧慧都不支持李春生的选择,在她眼里,死亡从来不是一个好的答案,更不能成为一种纠错的手段,。她曾说过,世上唯一值得称颂的慷慨赴死只有牺牲,它让人们更深刻地铭记某个时刻和某个人,然而李春生选择的死亡,是为了彻底的遗忘。
慧慧走了两步到李春生身后,他们两个的身影把夕阳筛出大小不均的三格,我听到她说:“别的我不再多说了。离正月还有一段时间,在你真正达成目标之前,我都希望你留有退路。”
“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你去死啊,这很难理解吗?我认为阻止人的自我毁灭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不是人。”
慧慧无奈地笑了一下,“能别讲这种不合时宜的笑话吗?”
李春生解释道:“慧慧,只要吉祥天师多存在一天,明月庄依附神仙偶像的现状就不会改变,活祭也不会停止。罪行已经发生,大部分人都是帮凶,只有我死去,这一切才会结束。”
“又不是你教唆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意识到得太晚,也没来得及阻止。”
“你阻止不了。李春生,土地再辽阔,也踩在人的脚下。我们只是借了他们头脑中的一点儿灵光飘着,人要做什么,从来都是人自己决定的。你死去了,也换不回被害者的命,改变不了这里几乎人人沾血的事实,而明月庄,也仍然有重蹈覆辙的可能性,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造一个新的神。你应该想的是如何斩断,而不是孤身赴死。”
李春生长叹一口气说道,“不,不,不,我是带着他们一起的。杀人就该偿命。”
我们三个之间的立场都不相同,我倒是不太在乎李春生设想的情况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工作量,我的时间很多,我想的只是:他将如何达成这件事。
慧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真是疯子。”
“慧慧,你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没有退路,不会回头。”他终于把眼镜戴上,重新成为我们熟悉的李春生,“你放心,还没那么快,正月初七不是结束,我们还有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