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子所说的办法,便是让她三日后随苏父去参加姚太傅的烧尾宴。
所谓烧尾宴,就是指官员升迁后、宴请同僚的府宴。
如果升迁的级别很高,烧尾宴的规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凡三品及以上重臣甚至还会宴请君王,以示感恩。
三日后,姚太傅要在府上办一场隆重的烧尾宴,新帝待姚家情深义重,届时一定会到场。
而这次负责姚太傅烧尾宴的人,正是苏宜丹她爹。
要把她捎带进去,倒不是什么难事。
但苏宜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苏父作为六品光禄寺寺丞,平日掌管宫宴祭祀膳食没错,可逢年过节往重臣府里送菜,那都是以圣上的名义“赐菜”。
从没有帮某个大臣筹备私宴的情况,毕竟再是个小官,那也是正儿八经上了吏部官册的正六品。
帮姚太傅筹备宴席……这不把她爹当下人使唤么?
苏宜丹忍不住问:“我从没听过这种先例,想来并不合规矩,姚家这么……就没人说什么?”
苏老爷子捂着嘴咳嗽,没说话。
一旁的刘叔和善道:“小姐有所不知,此事乃是陛下口谕。”
苏宜丹的话便止住了,仔细一想,如果不是新帝的意思,光禄寺那边也不会答应。
那边苏老爷子灌下去一碗药,止住了咳嗽,立即又唠叨起来:“你只需知道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千万不可怠慢。还有,赴宴时记得好生打扮打扮!整日穿得这般朴素,怎么让陛下记住你?我给你拿些银子,你下午就去买身新衣裳,要颜色鲜艳的!”
一旁的刘叔按吩咐取来一锭银元宝,塞进她手里,沉甸甸的,足有五两之多。
苏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这是老爷子的私房钱了。
苏宜丹看着老人枯瘦苍老的面庞,默不作声地收下。
给钱,没有不要的道理。
直到她再三保证会好好准备三日后的宴会,苏老爷子才心满意足地放她离开
如此被数落了足足一个时辰,苏宜丹从屋里出来时几乎头昏眼花。
苏父正准备姚府烧尾宴的事,光席面就有八十一道菜,接下来三天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
苏母早两日回了江州娘家,还没有消息,不知有什么事。
双亲都忙着,苏宜丹生怕又被老爷子拉去念叨,便借着买衣裳的由头,急匆匆拉着丫鬟脆桃出门了。
行至人声鼎沸的大街,主仆二人齐齐松了口气。
脆桃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姐别往心里去,老太爷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对您还是好的,出手又大方。”
苏宜丹自然知道这个理。
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老爷子对她也算慈祥和蔼,只是没想到人老了竟这般望孙成凤。
倘若真苛待她,她也就不管不顾了。
可偏偏祖父又待她不薄。
她爹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底与她说,大夫说祖父没有两年可活了,最后的日子便遂他心愿。
想到这儿,苏宜丹还有几分心酸,便打算依老爷子说的,先去买一身新衣裳。
二人去了城西最大的马场,说是马场,但其实占地极广。
不止能打马球,还有不少铺子经营,据说暗地里还有见不得光的生意,背后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普通百姓不许入内。
从前她跟着四皇子来过几次,马场的人为了讨她欢心,便主动送上一块乌檀木腰牌,在这里买东西能有不俗的折扣。
但苏宜丹来得并不多,她不擅长打马球,也不喜欢这里纨绔结堆、纸醉金迷的气氛。
尤其想到买来的衣裳是要穿去给新帝看,苏宜丹便更没什么兴致,草草挑了一套现成的春衣,折价后只要三两银子。
从成衣铺子出来,远远望去,还能看到空旷的马球场上有两队人在打马球,皆穿着两色窄袖短衣。
其中有一人体格高大,格外引人注目,苏宜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忽然有人喊她——
“哟,这不是苏凤凰吗?”
苏凤凰。
自从钦天监说她是皇后命,旁人便用这话来调侃她,只不过从前没人当面喊。
余光里出现六七个年轻男女,尽是富贵家的公子小姐,锦衣华服、玉带罗靴。
苏宜丹有意避开,只装作没听见,步子不停,将一群人甩开。
为首的男子直接大步拦在她面前,阴阳道,“好大的脾气,你不会还觉得自己是从前那个说不得碰不得的金凤凰吧?”
“就是。”其他人附和道,“说到底不过是六品小官之女,别给脸不要脸。”
“也不知道是谁用尽手段想见陛下,既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又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苏宜丹心里叹口气。
为首之人正是宣平侯幼子,楚厘,曾几次三番邀她一起出游。
但这人名声不好,私底下欺男霸女,苏宜丹便次次找借口婉拒,如今可不是要找回场子。
她只能规矩地福身:“原来是楚公子。”
看到她低眉的模样,楚厘这才满意地勾起唇:“啧啧,其实苏妹妹长得这么美,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陛下不识货,我识啊!他不要你,我要啊!你若跟了我,一样能保你苏家荣华富贵!如何?来,快叫声好哥哥听。”
苏宜丹不可能跟他,可又得罪不起这些人,紧张地扯了扯袖口:“楚公子谬赞了,我姿色平平、家世平平,如何能高攀侯府……”
“啧啧谦虚。”楚厘笑得浪荡,目光掠过女子鼓囊的胸口,“妹妹的姿色可不止平平啊……”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便齐齐露出了然的神色,互相说了句什么,惹得笑声一片。
苏宜丹脸色涨红,气得手都有些发抖,咬牙挤出一句:“你不要脸……”
她担心再纠缠下去真要出事,立即转身要走。
楚厘等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笑嘻嘻地伸手去拦:“好妹妹……”
就在这时,马球场的方向竟忽然飞来一只马球!带着无与伦比的势头猛地砸向楚厘!恰好砸在他半张脸上!
楚厘哀嚎一声捂着头倒下,苏宜丹吓了一跳,四周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那些狐朋狗友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去扶地上的楚厘。
马球随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地滚远了。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楚厘反应过来,面色狰狞、勃然大怒。
追着马球跑来的小球童连连鞠躬,腿发着抖要哭了似的:“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小人马上去找管事的!”
“找管事有屁用!还不把那打球的狗东西找来!喊他来给老子跪着磕头!”
马球空心,砸这一下顶多肿个几日,主要是在众人面前丢尽面子,才令楚厘这般气急败坏。
但不必球童去找,球场上热火朝天的两支队伍早已中止比赛。
一人骑着黑色骏马踏步而来,手里提一柄绘着彩纹的马球长杆。
此人身形健壮,宽肩迎着日光好似一堵不动如山的高墙,裹在黑裤中的一双长腿踩着马镫,气质威严。
“楚四郎好大的脾气。”那人淡淡开口。
眼见就要有一场腥风血雨,可不知为何,原本脸红脖子粗的楚厘一瞧清来人,竟倏地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猛地缩回脖子。
“司、司徒长公子!?”
司徒长公子?
苏宜丹一愣,一品骠骑大将军司徒闯的嫡长孙?难怪楚厘吓成这样。
司徒大将军身为北魏武将之首,之前一直驻守边关,这位长公子也没在京城露过面。
她多少有些好奇,悄悄抬眼看去,却发现那人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漆黑凤眼。
狭长眼角上扬,凌厉深沉、气势逼人。
苏宜丹不知为何有些想跑,实在是那目光侵略性太强了。
但男人的腰间的确挂着司徒府的令牌,且楚厘等人更不会认错。
据说司徒长公子曾在一场恶战中伤了脸,从此便多以面具示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苏宜丹匆匆低下头去,却没发觉男人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她的身上,幽远深沉,似一汪不见底的潭水。
实则正是借用了司徒长孙身份、出宫办事的北魏新帝,萧寂言。
他一手拉缰绳,面色冷冷:“发什么愣?还不将我的球捡来。”
楚厘毕竟是侯爵之子,难免心底憋屈。
可司徒家手握军权、助新帝登基,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他若开罪对方,他爹恐怕第一个饶不了自己!
他只得陪笑拱手:“没想到是长公子在这里打球,真是好兴致,我这就去。”
说完便拾起马球,小跑着一路将球送到了球场边,恭恭敬敬给人递过去。
萧寂言用马球长杆挑落他手里的马球,眼风一扫:“替我向楚侯爷问好,滚吧。”
楚厘暗自咬牙。
对方分明与他同辈,话里话外却浑然拿他当黄毛小子看待。
无论那声“楚四郎”,还是让他往家里传话,实在是冷傲得紧!
但他面上不敢有丝毫怨言,喏喏退下,也顾不上一旁的苏宜丹,一群人匆忙逃走,好似生怕跑迟了又被对方叫住。
苏宜丹这才松口气,余光偷偷打量那位司徒长公子,皮毛黝黑的骏马正低着头,啃食球场边缘的嫩草。
苏宜丹迟疑片刻,往前靠近一些,福身行了礼,道:“多谢司徒公子。”
对方坐在马背上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淡地扫她一眼:“谢我?谢我什么?”
苏宜丹一愣。
难道对方不是替她解围?难道那马球真的只是恰巧打中了楚厘?
但那球都从马场飞到铺子门口了,寻常打球会这般用力吗?
她神色微微尴尬,磕巴道:“没、没什么……是我想多了……”
女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淹没在马场嘈杂的人声里。
就像她这个人,浑身柔软娇色,仿佛没有一点棱角,也不知如何保护自己。
男人抿了下唇,唇角压成一条冷硬的线,令人看不出情绪。
他沉默着,目光落在她丫鬟手中的东西:“买了新衣裳?”
苏宜丹有些不明所以,懵懂地点点头。
对方却没再说什么,好像只是一句客套的寒暄,随即便先一步打马离开,只留下一道高大挺拔的背影。
那身马球服料子甚至是最上乘的流云锦。
要知道流云锦价比黄金,富贵人家也只舍得用来裁好衣裳穿,他却用来做马球服,实在奢侈。
脆桃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小姐,小姐?别看了,人都走远了。其实京城里好的公子有不少呢,小姐也不一定要进宫,奴婢听说宫里可无聊了。”
苏宜丹弹了她的脑壳:“又说胡话,世家公子,哪里能任由我挑选。”
就以司徒长公子的身份来说,人家要娶妻也是从京城高门贵女里选,与她有什么关系。
买完衣裳还剩二两,又买了些吃的才回家去。
苏老爷子见怪不怪,哼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也没叫她把多余的银子还回去。
入了夜,苏宜丹难得有些失眠。
姚家这场宴席她不知要怎么应付,到时候不仅会碰见新帝,还会碰见姚曾柔。
人家青梅竹马、情深义重,衬得她越发像一只厚着脸皮搅扰鸳鸯戏水的野鸭子。
可顶着祖父的殷勤期盼,她又不能不去。
苏宜丹辗转反侧数十次,最终从怀里取出一枚佛珠握着,在黑暗中勉强闭上眼睛睡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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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