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姚太傅府的烧尾宴如期而至。
苏宜丹清早起来,一眼就看到檀木衣架上丫鬟准备好的衣裳,是新买的那套桃粉色折枝纹软烟罗百花裙。
料子是光滑的浮光锦,裙面暗纹里还掺了金丝,放日头底下一晃便波光粼粼的,很是华美贵气。
原价要十两银子,看在乌檀木腰牌的份上,店家给她折到了三两,可见腰牌的份量。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怎么都觉得太过隆重、太过惹人注目。
原本此番赴宴就是不请自去,还这么高调,其他人不可能不背后议论。
脆桃坚决道:“小姐,快换上,那些人总是看轻您,奴婢就想让她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皇后姿容!”
苏宜丹知道她是为自己打抱不平,却实在不想这个时候出风头,免得平白招惹更多非议。
反正有姚曾柔在场,新帝未必愿意看她,只要能远远见上一面、能向祖父交差就行。
思索再三,最后还是让脆桃去拿了平日里的常服出来,是一套中规中矩的湖蓝色广袖襦裙。
只是穿戴整齐后,镜中的女子仍是一等一的美,精致的眉眼微微做出表情,便仿佛传世的名画动了起来。
那套普通的衣裙穿在她身上,也好像借了仙子的光辉,越发清丽华贵。
苏宜丹摸着脸,犹豫要不要再朴素一些,可去赴宴穿着太寒碜也不像话,便作罢了。
尤其想到巳时就得出门往姚家去,她难免有点紧张心慌,早饭只喝了两口粥便觉得没胃口。
说到底,谁能不怕新帝呢。
据说当年萧寂言作为皇长子却并不得宠,先帝早年甚至想将他送养。
只不过毕竟没有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的道理,所以养到八岁之后,先帝就以拜师之名将其寄养在姚家。
到十八岁被外派出京为止,萧寂言整整十年都在姚家度过,说他与姚曾柔青梅竹马倒也不错。
而且他很少出来露面,一是先帝不喜欢看见他,二是他这个人本身也默默无闻的。
不像其他皇子,今儿办了这个差事,民间流言一顿夸;明天犯了什么毛病,又时不时跑出来批判的声音。
苏宜丹很少听到关于大皇子的消息,只知道成年后他多数时候都在外地,做完先帝指派的任务才回京述职,然后没多久又领一个新的任务出去。
简直就像一条供主人家驱使的犬。
连那些整日盯着京中世家公子、好彼此说亲的夫人们都不了解此人的脾性喜好和忌讳。
更别说消息闭塞的苏宜丹。
她与他的接触更是寥寥无几,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在灵德寺中……甚至不是什么好事。
赴宴的马车里,苏宜丹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
对面的苏父闭着眼补觉,眼底青黑,三天却仿佛老了三岁。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才挪开眼。
姚府坐落在泰华主街,原本是高祖时期涂老国公的府邸,后来京中局势起起落落,这宅子的主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但至少都是二品以上。
圣上将这处赐予姚太傅一家居住,可谓皇恩浩荡。
就这点来说,新帝还真是个知恩图报、有情有义之人,街头巷尾的物议似乎都不知不觉变了风向。
姚府门前正对着宽阔齐整的官道,可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并驾齐驱,因而即便宾客盈门,门前往来依旧井然有序。
苏父让车夫到附近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停下,免得不小心拦了哪位大人的马车。
姚家拢共就父女两个主人,一个在前院迎接贵宾,一个在侧院陪同各府女眷,府门口站着的是个高瘦的家丁,负责验请帖。
高门设宴,都会小心排查宾客,免得有浑水摸鱼的,苏父自个儿就负责这些,倒是不稀奇。
一过去,那家丁便陪笑寒暄:“真是喜迎贵宾。”
苏父身边的小厮麻利地拿出请帖,那人翻开看了,点点头:“原来是苏寺丞苏大人,请进!”
父女两个正要抬脚往里走,家丁却手一横,拦住了苏宜丹,又陪着笑问:“小姐,您的呢?”
苏宜丹一愣,疑惑地看向父亲。
从没听说一家人要两份请帖的,这也是为何苏老爷子会让苏父带她赴宴。
苏父也目露迷茫,显然连他这个专职宴席的光禄寺寺丞都没听过这种规矩。
“这是我女儿,随我入席,应当没什么问题。”
家丁却只摇头:“苏大人,我家小姐说了,一帖一人,恕我不能放苏小姐进去。”
“这……”苏父一时语塞,这种私人宴席定的私人规矩,千变万化,又各有各的道理,他也不好说什么。
很快来了别的宾客,家丁撂下苏家父女二人便去接待了。
而且陆陆续续经过的宾客里,认识他们父女的不在少数,她爹官职低,不得不打起精神一个个寒暄问候。
苏宜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虽然想到今日不会顺利,却没想到刚开始就这么尴尬。
“这不是苏小姐吗?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不远处的马车下来几人,都是年轻的女子,皆穿着华服,珠翠满头,一个比一个精致。
人还未走近,便飘来阵阵脂粉香气,十足的京城贵女做派。
这几人苏宜丹只是认识,谈不上相熟。
倒是近日与姚曾柔走得很近,连烧尾宴都特地下了请帖。
家丁验过她们的请帖,还要连带着说一嘴:“苏小姐,您看其他小姐们都有请帖!可不是小的故意针对您,没有请帖,苏小姐这就是不请自来,如此没规矩的行径,小的也很为难啊!”
本来其他人就存了看戏的心思,他这么一说,那几个贵女更是互相使了个眼神,随即掩唇轻笑。
“这世道也真奇怪,明知别人不喜欢还凑上来,狗皮膏药成精了?”
“别狗皮膏药了,怕是狗都嫌吧。”
“你这嘴可真不饶人。”
“谁叫我性子直,向来看不得这种没脸没皮的,我可不惯着。”
几人说说笑笑,仿佛只是好友之间普通的打趣,却每一句都在含沙射影。
苏宜丹在一旁默默听着,只得咬了咬唇,朝那家丁道:“我确实拿不出请帖,便不进去了。”
早该想到以姚曾柔的心思,连杜珮怡那边都堵死了,当不会让她钻这个漏洞,祖父应该也能理解。
见她知难而退,家丁笑眯眯道:“不过来者是客,苏小姐若是诚心想参加,不如容我进去请示一下?我家小姐为人最是温和宽厚,说不准不会计较请帖之事。”
苏宜丹摇摇头。
姚曾柔必不可能同意,这样做,无非让她再多难堪片刻,她才不要自取其辱。
苏父遇到了光禄寺的上峰,一时抽不开身,她也没去打搅,自己识趣地退开。
这时,街西头驶来一队马车,足有三辆,车前都悬挂着鎏金的齐字牌,贵气逼人。
车上随之呼啦啦下来一群人,为首之人胡须泛白,面容严肃,正是那出身名门望族的尚书令齐满江。
这位是正儿八经手握实权的正二品大员,在朝堂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比中书令柳梅丰总面带笑容,这位一双鹰眼锐利、气度威严,底下的官员无论年资品阶,就没有不怵他的。
家丁心中一惊,赶紧快步迎下门前台阶,也算有眼力见。
姚府门口原本说说笑笑的宾客全都神色凛然,自动退到两侧躬身行礼。
有人惊讶道:“齐大人怎么来了?”
苏宜丹愣愣地转头,对这位齐大人,她也听说过一些。
当初几位重臣一起取出先帝遗诏,发现继承大统的是大皇子萧寂言,其中反应最激烈的便是这位尚书令齐满江。
哪怕如今新帝继位、一切已成定局,但萧寂言主政的这一个月,他一直称病在家,愣是一天都没去上朝,没拜过新帝。
可现在一见,明明身姿挺拔、精神抖擞。
明面上都这样,私底下动作只会更多。
可见齐满江和新帝不对付,那肯定更看不上新帝钦点的姚太傅,又怎么会特地来参加烧尾宴?
好生奇怪。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正在前院迎客的姚太傅姚存玉得知消息,更是匆匆忙忙地亲自赶来了。
见到齐满江时,明显整个人都底气不足。
姚存玉两年前被贬谪至偏远毓州,在州县落魄许久,早无京官气势。
更何况哪怕被贬前,他也不过是五品太常寺卿,面对其他面容和气的官员,他还能勉强应付。
可齐满江出身高贵又位极人臣,甚至敢拂新帝面子,他顿时乱了阵脚。
齐满江到他跟前站定,并不行礼,姚存玉自己就先慌了,忙弯着腰请他入府:“齐、齐大人,请!”
闻风而至的宾客顿时噤声,齐刷刷拱手下拜,四周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齐满江环视全场,冷声说:“陛下龙体有恙,无法到场,本官特来替陛下恭贺姚太傅升迁之喜。”
说是恭贺,却也未曾备礼。
姚存玉一惊,颤声道:“什么?陛下他怎么了?”
齐满江却没有回答,施施然踏过太傅府高高的门槛,可见对此事胸有成竹。
众人纷纷露出惊疑不定之色。
按理说,就算新帝有恙,也不会让齐满江替他来这里。
那所谓的“龙体有恙”究竟有何含义可就值得玩味了。
站在最外侧的苏宜丹只听见了这几句话,却足以令她怔愣许久。
或许是她连着三夜的许愿太过虔诚,萧寂言竟然真的来不了了……
可这到底与她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她连太傅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还平白被奚落一顿。
想到那些指桑骂槐的话,心里不委屈是假的,毕竟谁会喜欢挨骂?
苏宜丹忍不住揉了揉酸涩的鼻尖,一时埋怨祖父要求过分,一时又伤心自己没有与那些贵女叫板的底气。
倘若她也是金枝玉叶的贵女,有人能替她撑腰,她也不会任由那些人骂。
很快,姚存玉便将齐满江一行人迎进了前院,宾客也陆续入府,府门口渐渐没了人,只有那家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脆桃过来扶她:“小姐,我们先回……”
她忽然停住,眼睛越过苏宜丹往后面看,好像看到了什么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苏宜丹疑惑转头,便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男人。
男人身量极高,微微俯身便遮住了大半的日光,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她,令人没有退路。
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眼曾一遍遍出现在她梦里,扰她休息。
如今,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瞧。
这是北魏新帝,萧寂言。
苏宜丹的脑子嗡地一声,怎么也没想过会这样猝不及防地遇见,还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刻。
她攥紧袖口,无措地眨了下眼。
便见对方俯身更凑近一些,随即一声近在耳畔的低沉询问——
“怎么眼圈红红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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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