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鹿 第82章 【八十一】

今夜星河明朗，却照不亮脚下的群峰，水乳般浓稠的雾海流淌着，将黑魆魆的宽旷山林黏连在一起，找了处风不强的地儿，陆逊与曹丕并肩而坐，看遥远的微茫星带下，几乎触手可及的云雾，听身后夜风呜咽，仿佛飘渺的哨声。

一轮冷月皎白如雪，薄纱似的云随风飘移，静谧安好。突然“砰”的一声，云海里蹿起闪耀的火花，绽放在浩瀚的银河下，无数的光条如柳条般垂落盛开，忽闪忽闪着，坠向地面。

曹丕吓了一跳，但目光立刻被吸引住，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声响，五光十色的烟火将夜空照得恍若白昼，曹丕的眼眸熠熠生辉，其中满是不可思议，微张的唇弯起弧度，欣喜地笑起来。

五色斑斓的火光此起彼伏，炎红色的仿佛数不清的游动的蛇，宝蓝色的如眨眼的明星，青莲色如盛放的繁花，看得曹丕激动得站了起来，陆逊也跟着站起来，静静看他满是希冀的笑容。

曹丕毫无察觉，转头向陆逊道：“伯言！这是你准备的吗？好漂亮啊！我过去看烟花，从未离得如此之近过！你今天出去那么久，是不是特地为我挑选礼物去了？”

啧，这曹丕的直觉也忒准。陆逊不自觉避开曹丕视线，淡然道：“当真是随便转了转。”

曹丕嗤了一声，得意道：“行了，你能去哪里我还不知道吗？将我们常去的几个地方转三遍，都用不了整个白日，你别骗我啊，到底去什么有趣的地方了？”

一听“有趣的地方”，陆逊皱起眉，想起凌统同他讲的乐坊，他不好意思说实话，只好道：“好罢……我曾听闻城北那家乐坊很不错，今日得了空，便去看了看，不小心就忘了时辰。”

城北的，乐坊。曹丕反应一瞬，颜色大变，仿佛吃了苍蝇般别扭，惊道：“什么！你去了燕春楼？！你你你你……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我我、伯言你……”

陆逊瞧他不大对劲，疑惑道：“燕春楼如何？”

“燕春楼如何？燕春楼不如何！”曹丕脸色由惊转怒，突然生起闷气来，语气不太友善道：“你知道燕春楼是什么地方吗你就去，万一被哪个认识你的看到了怎么办？”

陆逊一头雾水道：“燕春楼？不就是个乐坊吗？被看到又怎的，有何去不得吗？”

“当然去不得……”曹丕怫然作色，又觉得哪里不对，双手扒住陆逊的肩，距离猛地拉近，唇几乎贴上陆逊的耳根，冬日的滚烫吐息化作白雾，从耳畔落至脖颈，这一举动令陆逊措手不及，瞳孔紧缩，浑身僵在一处。

好像觉得不够，曹丕又往下移动，鼻尖几近擦着陆逊的脸，经过他的喉结，停在了他的锁骨处，抓着他肩的手也随之下滑，软软地挂在陆逊的臂弯里，现在的姿势同投怀送抱无异。

然后，曹丕嗅了嗅。

陆逊无比僵硬，半空的手无处安放，道：“……阿丕？”

曹丕随即抬起了头，近在咫尺的眸里满是笑意，像含着清澈的湫潭，从陆逊的怀抱中离开，道：“伯言，你又骗我了罢，其实你根本就没去燕春楼，我说的对是不对？”

陆逊缓过神，道：“你……如何得知？”

燕春楼美其名曰乐坊，实际乃寻欢作乐、行男女床闱之事的风月场所，说简单点就是青楼，在许昌远近闻名。曹丕每每与陆逊出行，皆有意避开城北燕春楼，就怕陆逊问，不知是哪个大嘴巴告诉他的。

曹丕装无所谓道：“你身上又没有那些姑娘的脂粉味，那地方香艳得很，光是路过都能染上味道。谁告诉你的？”

说了一通，曹丕发现陆逊的脸色越来越黑，正想问他怎么了，只见陆逊眼瞳闪过红光，近乎咬牙切齿道：“凌！公！绩！”

飓风从天地聚集，掠过曹丕的头顶，将身后的林木削去一大片，顿时冷风凛冽起来，曹丕惊愕道：“啊？谁！”

公纪？陆逊小叔的字是公纪没错，可他姓陆不姓凌啊？

还没咀嚼明白凌公绩究竟是谁，只感觉胸口的衣物被人一扯，曹丕眼前一花，星辰云霭颠倒旋转，脚下一阵凌空，再回神时已被陆逊撂在了自己厢房里，暖流瞬间温暖了整个身子。

天杀的陆伯言，到底是怎么了，好歹回来之前跟他打个招呼啊，这么疾风迅雷是会把他吓出病来的！

曹丕顺口气，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抬头一看，陆逊的影子急匆匆从房前走过，本想追上去问清楚，便听见陆逊冷着声音道：“你早些歇息。”

脚步声远去，曹丕瘫回床榻，揉了半天脑袋，莫名其妙：“到底是怎么了？我还没生气呢，他生的什么气……”

掌心的结契线用指甲掐了又掐，赌气半晌，最终沉沉睡去。

凌统果不其然被陆逊叫到凡界问罪，天不过蒙蒙亮，府中下人们都还没起，凌统昏昏欲睡地飘在半空，打了个哈欠，拭去眼角的泪花，看陆逊一声不吭坐在桌边，就着一盏灯火喝着茶，心中颇多感慨。

凌统沉不住气了，无奈道：“好我的逊哥哥啊，这天都没亮呢，你让小花十万火急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事吧？”

陆逊横了他一眼，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这脾气发得不大不小，但凌统立刻察觉到不对劲，目光心虚地往一边飘，听陆逊质问道：“阿凌，你为何要骗我？”

凌统装得别提多像了，撇嘴道：“啊？没有啊，我怎么会骗逊哥哥？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也不知道那乐坊就是青楼，我要是知道，我就自己偷偷跑去转了……”

陆逊拍桌道：“凌公绩，你还狡辩。”

“天地良心！”飘浮的嫣红衣衫轻扬，凌统翻身落在地面，大惊失色道：“我决计没有骗你，我要骗你，那就让我再被关个禁闭好了！逊哥哥，你怎能如此想我？而且，你居然连名带姓地叫我，还凶我……”

这种发誓没凭没据的，凌统自然信手拈来，他自小喜欢联合朱然捉弄陆逊，这毛病到现在都改不了，要命的是陆逊明明知道凌统是在装可怜，还是忍不住原谅他。

看凌统可怜兮兮的模样，陆逊心道绝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道：“你就装吧，谁不知道桃津山里的凡界典籍、人间经书，就数你屋里最多，小花还说你偷偷修了藏书阁，里面的书怕是翻上十天十夜都看不完罢？”

凌统闭上眼，心里啐了口小花这个告密者，马上换了副讨好的盈盈笑脸，拥上去环住陆逊的手臂，道：“哎呀，逊哥哥，你别气嘛……你看，我以前骗你那么多次，你也没真的对我生气，可这次居然为了曹丕凶我，你说，你是不是不要你的阿凌了？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陆逊看他演戏，也不抽出被摇来晃去的胳膊，道：“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丢人，我堂堂鹿族神君在一介凡人面前出糗，难道还不够丢人的吗？”

凌统凑近，沙哑又柔韧的嗓音藏着万般情绪，耐人寻味道：“你说真的？逊哥哥说这话，心里当真没有曹丕半分关系？”

陆逊不答，凌统扯动嘴角，推开怀中的手臂，背过身环起手，忿忿道：“哼，我就知道！逊哥哥现在有了曹丕，就不疼阿凌了！本来还想邀逊哥哥一道去乐坊看看，现下有曹丕管着，你定然是不敢同我去了！”

陆逊皱眉，绕到凌统跟前，凌统不大高兴地扭过脸，陆逊则又转到他眼前，道：“那种风月之所有什么可去的？”

凌统道：“我就是感兴趣，想看看嘛。”

陆逊不屑道：“龌龊。”

这话说得凌统不乐意了，反驳道：“哎，逊哥哥说这话就不对了，那里确实是间乐坊，唱小曲儿念小词儿的比比皆是，也不全是行那颠鸾倒凤之事的人呀，哼，明明是逊哥哥心里坏，只会想到那种事情。”

陆逊捏着凌统的脸，晃了两晃，道：“你还有理了？”

凌统胡乱地打掉陆逊的手，道：“什么有理没理，逊哥哥不敢去，就找借口说什么‘龌龊’呀‘肮脏’呀，然后把错全都推到阿凌身上，我心里委屈极了……”

凌统又开始做戏，眼角甚至泛起晶莹水光，陆逊心下又一软，道：“我不是不敢，而是……”

“是什么？”凌统不悦道：“是曹丕不愿让你去——那还不是不敢么？”

陆逊皱眉道：“谁说我不敢，我不想惹麻烦罢了。”

凌统哼了声道：“那逊哥哥都不怕我会生气吗？我要你现在就陪我去，你不去就是不敢，你要是不敢，我以后就不理你了，你就和那凡人曹丕一起过吧。”

“什么敢不敢的，你就那么想去吗？”陆逊又好气又好笑地揉凌统的脑袋，原本应是凌统道歉认错，怎的现在反倒成了他去哄凌统，他个子还没凌统高，揉他脑袋格外费劲，凌统也很不舒服地弯着背脊任他蹂躏，仿佛温顺的大猫，实在令人唏嘘。

凌统扭头，不依不饶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陆逊鼻中轻笑一声，道：“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