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鹿 第81章 【八十】

街上人来熙攘，陆逊闲步大道，将鳞次栉比的商户挨个看过去，一家古色古香的店面映入眼帘，匾额仍然是读不懂的字，但站在店外便能嗅到徐缓而来的沉香，约是家香铺。

正待陆逊迈进，忽地想起今夜荀令君要来，早晨听包管家与芸嫂的谈话，贺礼似是熏香，于是作罢，继续往下条街道走去。晃过集市口和常光顾的说书摊子，一阵打铁声传来，原是一家新开张的铁匠铺，各式兵刃罗列得满满当当，一把铸得锃光瓦亮的长剑吸引了陆逊的视线——

且听“铛铛”两声，这剑柄还在陆逊手中，饱受砥砺的锋刃从中正中折断，半边连着剑柄，半边落在了地上，还跳了两下。陆逊定定看了一眼，手还停在半空，魁梧的铁匠目露凶光，仿佛认定他是来找茬的。

陆逊哪儿能知道凡界的兵器这么不经弹，他用指头弹了两下就断了，这弄坏了人家东西肯定是要赔的，手往身后空抓，变了几两银子，往桌上一拍，道：“不用找了。”

铁匠看见金主般双眼发亮，立刻笑嘻嘻迎了上去，陆逊把剩了半截的剑往地上一丢，道：“还有什么上品的长剑么？”

铁匠赶紧将陆逊引去，把店铺里最贵的几把好剑都亮出来，尝了甜头后，铁匠估摸陆逊是个财大气粗的公子哥，要价也翻了个倍，陆逊淡淡瞥他一眼，拿起其中一把，掌中运气，一股温和的气浪将剑缠绕起来，他轻微一晃，剑如同被绞断的腊肉，断成七八截，铛铛铛落得满地都是。

铁匠瞠目结舌，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神力，愣了半晌，陆逊又拍了些银子，道声不要了，拂袖离去，实在豪爽。绕过西街花市，陆逊路过家玉器店，便进去瞧了两眼。

掌柜的狗腿似的跟在身后，陆逊围着货架转了一遭，什么古董花瓶曹丕府上有的是，拿去送礼显得笨重，掌柜的于是摆出几样成色颇润的玉石摆件，又拿出几件玉璜和玉佩，谄媚道：“公子，是拿去自己把玩啊还是送礼啊？”

陆逊拿起枚玉佩，目不转睛道：“送礼。”

“哎呀，公子眼光忒准，这枚玉佩乃是小的镇店之宝啊！”掌柜的眼神流光溢彩，陆逊又将玉佩仔细看了看，着实看不出哪里好，且听道：“公子可知吴江神鹿传闻？”

知道，怎么不知道，他叔祖当年脑子一热救了个凡人的事，让他至今听了就头大。陆逊摩挲着掌中玉佩，道：“‘吴江之畔有神鹿，得之可长生’，倒是听说过，怎么？”

掌柜的搓着双手，阿谀道：“这块玉佩的原石就是从吴江之地所取，再精心打磨所制，您看这玉佩质地纯净，几乎见不得瑕疵，这可是神鹿生长之地孕育的玉石，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

陆逊顺着他的话道：“哦？我怎的没听说过，吴江一带还出这种玉石？”

掌柜的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玉石叫做‘琳琅玉’，有仙气的，产出极少而过于珍贵，市面上基本是瞧不见的，您今儿个能遇上皆是缘分呐，公子要要的话，小的给您算便宜些。”

陆逊不答，继续抚摸玉佩，冰凉的玉石变得温热，才将它放下。他当是什么呢，这玉石的确出自吴江，却不是琳琅玉，琳琅玉是由湖心锦鲤的灵气所孕育的灵石，与这路边捡来的普通玉石模样虽像，本质却不同。

这种玉石很奇妙，打磨得再精致，一旦受热便会显现粗粝，且能看到不明显的深褐筋脉与偏黑的杂质，用来骗骗门外汉足够，但想糊弄这个儿时满地捡琳琅玉、和陆绩凌统玩打水漂的人，实在是太嫩了。

陆逊微笑道：“这玉佩是你这里最好的一枚？”

掌柜的奸笑道：“不错，绝无仅有，只此一枚。”

陆逊仍然谦和微笑，手覆在桌面的玉佩上，略一运气，撤手时桌面只剩堆粉末，掌柜的虎躯一震，顿时就要哭，陆逊拍了银子，道：“就当我买了，省得再去诓别人。”

临走时心道，这破石头块儿要价忒高，还不如在羽陵湖中随便捡块琳琅玉来的好。陆逊总算明白，曹丕为何每次带他出来，都只转蜜饯干果摊儿、面馆酒楼说书摊儿了，当真是除了吃的都掺假，什么赝品次品都敢拿出来卖。

转了几个时辰，陆逊有些乏，眼看着天色渐晚，打算从另条街道边转悠边回府，看了一天也没买下东西，这么两手空空回去，拿什么给曹丕送？唯一一块还算有点价值的宝玉，前阵子还送给了阿平，如今简直一贫如洗。

正叹着，陆逊晃进了一家绸缎庄，绫罗锦缎、玉衣华服目不暇接，刺绣上的花朵云鹤宛在眼前，店铺装潢也足够奢靡，看样子是给纨绔贵胄开的铺子，陆逊问了两句，果真城中有权有势的家族都爱在此处定制衣裳。

陆逊看了几圈，确实有几件成衣入了眼，但想至曹丕极度嫌弃自己的审美，再看曹家几位公子平日低调朴素，多半是跟了父亲曹操，不好这般铺张，于是作罢，欣赏着火云渐沉，星月显露，往曹丕府走去。

陆逊回到府中时，已明月高悬，府前停着等候的马车，门前两盏灯笼已经点着，风一吹，昏黄的影子在地上摇晃，远远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月下人影看得不是很清，是曹丕送着荀彧出来了。

荀彧执着曹丕的手，语重心长道：“二公子，今日彧所言之事且记好，眼下大公子不在许昌，无人护得了你，万不可再与大王起冲突了，望二公子谨言慎行啊。”

曹丕点点头：“谢令君忠告，丕定铭记在心。”

荀彧本就和蔼的脸上，映着月色又温柔几分，道：“记着就好，记着就好啊，送来的香有安神功效，若用完了，托人给我传个信，我再让送些来……”

二人来至府门口，荀彧正待告别，撞见了犹豫着要不要避开的陆逊，一时眼中困惑，荀彧本识得曹丕家中下人，没说过话的也多少眼熟，却从没见过陆逊，曹丕没想到陆逊此时才回来，也有些惊讶。

荀彧回头看看曹丕，道：“二公子，这位是？”

曹丕道：“哦，是我前些日子刚买回来的书童。”

幸亏陆逊听到了二人交谈时，曹丕答了句“谢令君”，想起今夜荀彧会到访，恭恭敬敬揖身，口吻冷淡道：“在下陆议，新近入的府，见过荀令君。”

“不必多礼。”荀彧将他扶起，又与曹丕于大门前寒暄几句，这才坐上马车，一路朝着夜色而去。见马车完全没了影子，曹丕和陆逊往府里走，这才问道：“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跑哪儿去了？”

总不好说是在街上转了一个白日，只为给曹丕买个礼物，结果却没一个看得上的，陆逊苦笑道：“闷得慌，随便走走而已。”

曹丕哦了一声，道：“你还不知道罢，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差点都给忘了，还好有芸嫂她们给我记着，做了一桌子菜。对了，你还没吃饭吧？饿不饿啊，我提前给你留了一些。”

二人于是往陆逊厢房去了，半路陆逊道：“方才那荀令君……是来给你贺礼的？”

曹丕点头，推开陆逊的房门，将灯点上道：“嗯，令君和大哥每年都会来，可惜今年大哥不在，所以只有令君一人来，他每回来都是送香，一送就好多，还好都能用得完。”

还剩几盏灯，陆逊本打算用法术点燃，被曹丕捷足先登，道：“不然那些香放久了会受潮，就太可惜了，一会我也给你拿一些，能安神，晚上睡得好些。”

丫鬟把饭菜送来后，陆逊却不太吃，只挑了几筷子，就开始捡水果和果脯往嘴里送，瞅了瞅萧条的院落和凄清的饭桌，道：“你这生辰……过得足够冷清，没一点人气儿。”

曹丕笑着撞了陆逊一下，道：“谁教你回来晚了，刚才还热闹着呢，你若是嫌弃也怨不得我，我父亲本就喜好简朴，我们生辰也就随便意思意思。”

陆逊将果脯盘子移到自己面前，风淡云清道：“我年轻时，师父去给好友过生辰，除了佳肴酒酿之外，还会备好些凡界的糕点，然后引着我们师兄弟去洞庭湖畔看烟火，去极东之地看日出，极北之地看星河，极寒之地赏雪景，上九重天看云霞、仙泉飞鸟……”

曹丕道：“等等，你年轻时大约是多大？”

陆逊道：“五六百岁？”

曹丕感叹道：“哇，自从上次宫里大火之后，许昌城里几乎就见不到明火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想让买些烟花回来放，冬日看别有一番风味。”

还没吞进肚子的果脯险些卡在喉咙里，魏宫大火皆是因陆逊而起，眼下旧事重提，还说得这么无所谓，倒让陆逊感觉有些别扭。

“这个容易，跟我走。”陆逊抛起一块果脯，精准落入口中，拉起曹丕就走，曹丕抓住他的手，道：“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里啊？不会是去洞庭看烟花吧？”

“想多了。”陆逊回首无奈道：“如今这个情势，我就是想带你去洞庭，多半也是进不去的。”

因为周家隐遁山林，八百里洞庭在洞庭仙去极寒之地闭关时，就被孙权派重兵看守了，前些年倒还能自由进出，但三年前的大战过后，洞庭便禁止外族出入了，这其中包括当年一同求学的朱家和凌家，而他陆家自然不必说，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这些给曹丕解释起来，既麻烦，对方也很有可能听不懂，所以干脆不说。

曹丕道：“那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带你看给你准备的贺礼。”陆逊拉过曹丕，足底起风跃入夜空，风浪一卷化作鹿形，驮着曹丕往东南方飞去，越过幽邃的石林，来至最高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