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在院落里来回踱步,不停回想小花方才所言,小花的声情并茂有如重击,直打得他心窝疼,什么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不是别的,就是他陆伯言十年前遭遇过的事。
十年前,陆家曾受邀蝴蝶精成亲之喜,奈何陆康不便亲自前去,就由陆逊前往燕宿河畔,携礼祝贺。那时朱然尚在,孙家也收到了喜帖,让孙家小妹和朱然一道去贺喜,三人半路遇上,于是结伴同行。
陆逊本是不愿来的,因为他听说蝴蝶精的相公,是凡界一普普通通的农夫。
陆逊倒不是嫌弃他这个,陆家与其他世家不大相同,家风淳朴自由,好自给自足,本就擅长耕种,吴江畔至羽陵山也开了许多田地,每年瓜果收获丰富,也都会给朱孙凌周四家送些去。
陆逊不介意对方是农夫,介意的是他本质是个凡人,陆逊自小就讨厌凡人,凡人身体羸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根本经不起折腾,外加还有崇尚修仙的道家,整天寻思着怎么捉妖,没事找事,教人好生厌烦。
陆逊反感凡人一事,在亲朋好友之间可谓无人不知,此番除却他侄女孙瑶和蝴蝶精,怕是没人不知道他是不想来的。朱然看他半路就垮着脸,神色冷清疏远,口吻也比平时冷了三分,故意问道:“伯言,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啊。”
孙尚香也投来关切的目光,青翠的眼睛水灵又温润,嗓音柔软道:“伯言哥哥,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要不我们先下云头,歇一歇脚,附近刚好有条河,我去给你打些水来。”
“阿香,不必担心我,我没事。”陆逊露出自相遇后的第一个笑容,让孙尚香放了心后,横了拿他取乐的朱然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朱义封,这种时候你还寻我开心!”
朱然耸肩道:“谁让陆家当家是你不是公纪呢,老神君来不了,自然由你代劳,何况就算老神君能来,只要阿香跟着,仲谋肯定也会要求让你来的。反正横竖都得来,你就高兴点嘛。”
陆逊白他一眼,问道:“阿凌不来?”
朱然往云层下探了探,已到了燕宿河畔,再往前走些就是蝴蝶精的燕宿洞,道:“只有他阿爹来了,公绩有事来不了。哎到了,我们下去吧,伯言照顾好阿香。”
三人缓缓降落,落入河畔的竹林,向红烛摇曳的燕宿洞前去。夜里星辰璀璨,洞中热闹非凡,蝴蝶精本就生得美丽,今大喜之日脸色更如白雪映霞,娇柔媚骨惹人怜爱。
吃喜宴时,陆逊特地选了个偏僻的坐席,与孙尚香相邻落座,看了眼主席方向,朱然正和凡人相公敬酒,笑得满面春风、格外热情,一看就常随孙权出去交际,一张身经百战且刀枪不入的脸面。
陆逊觉得这样的朱然既虚伪又敷衍,满肚子的辞令张口就来,但现下倒挺感激,感激他吸引了凡人的注意力,让他不往自己这边来。孙尚香给陆逊碗中夹菜,笑道:“伯言哥哥,别高兴的太早,他们一会肯定会转到这边来的,免不了和人家喝上一杯。”
陆逊看着满桌子的菜,心道礼也随了,酒也吃了,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便意欲打道回府,孙尚香明白他的心思,在他开口的时候,往他嘴中夹了一筷子菜,笑眯眯道:“伯言哥哥,你多吃点,别老愁眉苦脸的,大喜的日子多晦气啊。”
陆逊眉头拧得更紧了,盯着孙尚香纯良的眼睛,慢吞吞地嚼菜,慢吞吞地吞咽,道:“你被义封带坏了。”
“哪儿有,伯言哥哥就会胡说。”孙尚香笑得眼睛仿佛两轮月牙儿,给陆逊斟了杯酒道:“来,别噎着。人家成亲,你却老想着回去,多不好,再说了,日后你我也是要成亲的,还不多学着点。”
陆逊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学的,孙尚香又道:“再说,好久不见瑶宝了,你这个要做姑父的也不打算看看孩子?我看瑶宝还挺喜欢你的。”
对,孙家之主的闺女还在这里学艺。
陆逊初次见这个鬼灵精,还是在八百里洞庭,那会她爹和洞庭仙都还没闭关,被朱然引着去山下迎接她时,陆逊亲眼看见个头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牙都还没长齐,一把抓住揉他脑袋的孙权,抱着一条胳膊,把他整个人撂翻在地,摔得他叔叔仰天滚地,一声闷咳。
好像肩膀还给卸下来脱臼了。
那时,陆逊就对这位孙家公主敬而远之了,孙瑶不仅将她姑姑的优缺点学了个全,还力气大得惊人,日后只怕是个混世魔王。结果,没出多久孙瑶就被他爹送到燕宿洞,交给蝴蝶精调教了,孙权再来洞庭湖时,与朱然提到侄女被送走一事,竟然笑了。
孙权这种不太将情绪外露的人,就算高兴那也是窃喜,但这次居然明目张胆地笑了,可见平日被孙瑶欺压到什么地步,孙家之主在跟前,又不敢伸手打,只好老实受着,心中叫苦不堪。
因此,听到孙尚香提到“瑶宝”两个字,陆逊夹菜的手都抖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嗯,她可能忙着招呼客人,没空来寻……”
话没说完,身后一声柔韧又清朗的呼喊传来,盛着满满的笑意,直扑到陆逊的背上:“伯言叔叔!好久不见,阿瑶都快想死你了!你可算来了——”
陆逊口中的菜险些哽住,孙尚香笑声连连,他抓住身后人儿的手,拉到面前来,孙瑶一身喜庆的大红衣裙,顾盼流连的美目直盯着陆逊看,俏皮中带着孙家骨子里的英气,道:“伯言叔叔,你和姑姑来了都不找我叙叙旧,也太薄情了。”
“阿瑶,这么久不见,你又长漂亮了。”陆逊拉着孙瑶的手,看一双美玉似的虎爪子,戴着几串镯子,磕碰时叮叮咚咚,就怕她突然变脸,反手一个过肩摔送给他。
孙尚香也携起孙瑶一只手,笑道:“想不想姑姑呀?”
孙瑶笑得宛如娇花道:“当然想了!姑姑你看,我戴的这几个镯子,都是公绩叔叔送给我的,他也送了师父一些,说是没时间来,就先把礼带到,桃津山的首饰就是好看……咦,仲谋叔叔没来吗?”
“仲谋叔叔有事要处理,这次是义封叔叔和我们两个来的。”孙尚香摸了摸孙瑶的镯子,抬头问道:“这么久不见仲谋叔叔,瑶宝想念了吗?”
孙瑶急切道:“想念啊!我好久没摔他了!好想用他练练手!”
陆逊本就不太明显的笑容,在这一刻终于凝固了,虽然在外人看来,他此时的表情可能没多大变化:“……”
混世魔王啊。
被孙瑶缠了好一会,本来能提前溜走的陆逊,硬生生挨到新人来桌前敬酒,瞟了一眼陆逊的表情,孙尚香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咬住嘴唇。孙瑶识相地跑去朱然那边,陆逊心里叹了一声,默默举起了酒盏。
虽不想和凡人接触,但蝴蝶精毕竟和孙家之主有点交情,不好抹了孙家的面子,如若现在翻脸走人……不能坏了陆家的名声。从坐席站起的瞬间,陆逊心中千丝万绪,一边的孙尚香乐不可支,他又不能发作,只好努力挤出还算友善的笑容。
远处的朱然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孙瑶在边上喋喋不休,他嫌她太吵听不见对话,一把捂住孙瑶的嘴,拉到怀里锁死,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逊方向。
孙瑶被憋得受不了,一手肘戳到朱然胸口,疼得朱然大叫一声,揽住孙瑶的手松了片刻,孙瑶立刻翻身而起,瞪着眼睛,单手抓住朱然的手臂,扣住脉门,大力猛拧。
朱然被拧得身子转了个方向,往地面伏去,骨肉悲惨作响,痛得朱然几乎快掉下眼泪,拍着孙瑶钢铁般的手惨叫:“阿瑶松开松开松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好阿瑶,我这小身子骨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闻言,孙瑶力气更大了,凶道:“朱义封!别以为你是我二叔挚友,我就不敢动你!你刚对我做什么了!你信不信我把这事告诉我阿爹!”
“别别别!千万别!不对我刚才什么也没做啊!我就是嫌你吵……啊啊啊啊轻点,不是不是不是,怕你说太多话口渴!叔叔这是为了你好呀!哇啊啊——”朱然委屈得不行,双眼含泪道:“我错了我错了!从今往后我管你叫叔叔……”
孙瑶瞪眼道:“嗯?”
朱然立马改口道:“啊不是,我管你叫姑奶奶,你是我姑奶奶好不好!孙仲谋能使唤我,你照样能使唤我,我为你当牛做马绝无怨言!手快断了你快松手吧姑奶奶!”
孙瑶这才满意地收手,弹灰似的拍了两下,叉腰看着半天缓不过来劲儿的朱然,叹气道:“哎算了算了,你这筋骨可能错位了,别动我来帮你啊。”
双手伸上去,一手按肩,一手扶腕,不顾朱然满口的不用了不用了,使力只听咔嚓一声,朱然痛彻心扉的尖叫成了鸟鸣,差点把燕宿洞内的红烛全给震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孙尚香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凡人相公高举的酒盏忽然垂下,疑惑地回头道:“哪里来的这么尖锐的鸟鸣?”
蝴蝶精掩唇轻笑,道:“是阿瑶与朱家的少主在玩耍罢了,她就那个性子,见了谁都想欺负,将来肯定和他父亲一样厉害。”
对,将来一定是个混世魔王。
这时的陆逊,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就是这个混世魔王,在七年后的蜀山大战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是因为她死守燕宿,敌人在羽陵山被歼灭大半,华冢山才没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