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花藤如游鱼般,在陆逊掌心晃了晃,缓缓缩短收了回去,小花在窗外道:“神君,这么久没见,刚见面您就让我收拾房子,在您面前我也太廉价了。”
陆逊笑了一声,道:“是啊,这么久没见,你还这么精神,看来伤已经全好了。”
小花愉快地晃动枝叶,道:“好了好了,还要多亏神君的救命之恩呢,要不是您专程跑一趟来给我疗伤,我还不知道要恢复多久呢,现在能好全是托了神君的福。”
陆逊从果盘中挑了个橘子,朝窗外扔去,道:“谢我做什么,你该谢谢你家公子,阿凌做的药丹,我不过替他跑跑腿而已。”
小花伸展花藤,将橘子皮剥得满地都是,也不知道树的嘴到底在哪里,一眨眼整个橘子都没了,只有小花嘴里塞满东西的声音,道:“对了神君,彩儿姐最近过的可好啊?自从陆公子回去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彩儿姐,她是不是因为我哭得可厉害了?”
“是啊,哭的稀里哗啦的,你回去阿苞肯定要揍你了。”陆逊轻笑一声,想起什么似的道:“你倒是对我在这里出现一点都不意外啊?”
小花因为惹哭彩儿的事,正内疚地蜷着枝条,听到陆逊的后半句话,又精神抖擞道:“那是自然,神君你和丕公子结契的事,在凌家都传遍了,现在没谁不知道。啊,只限于我家公子的亲信,而且我们都被下过封口令的,所以神君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知道,嘿嘿!”
正喝茶的陆逊差点喷出来,瞪圆了眼睛,心中轰然作响的三个大字——凌公绩!他就知道什么事都不该告诉凌统的,让他保守秘密,这个秘密顶多能秘密三天,三天后就会变成众所周知的秘密。
陆逊紧捏着茶杯,力气大得快要捏碎,尽量保持面不改色,平息了片刻,接受了凌统自小就是大嘴巴的事实,道:“小花,你在这里待了有多久了?”
“诶?大概有十几、二十年了罢,记得不大清,我本来是在魏宫住着,后来跟着丕公子住这里来的。”小花道:“神君问这个做什么呀?”
凌统把自己的秘密说了出去,他当然也要听点别人的秘密来平衡一下,体验一把捏着别人把柄的感觉,而眼下最好的对象就是……陆逊又添了杯茶,问道:“没什么,随便问问,既然你待了这么久,对曹丕可有了解?”
小花愣了一下,胸有成竹道:“嗐,神君这话说的,什么了解不了解,我对丕公子的事儿啊,门儿清!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好事糗事,我比他大哥昂公子知道的还要多!”
“哦?”陆逊兴致勃勃道:“说来听听。”
小花就曹丕幼时的经历侃侃而谈,说得生动有趣、惟妙惟肖,惹得陆逊忍俊不禁,慢慢悠悠品茶听着,时不时给小花抛个果子润嗓,借花献佛当做捧场,小花也乐呵呵接了。
陆逊边听小花说,边自己心中琢磨,他在魏宫被关的时日里,闲言碎语听的不少,大多是路过苑前的丫鬟们嘀咕,再从曹操对待另外两个儿子的态度来看,大致能猜出曹丕小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曹丕从小就不受待见,论资质才华比不上大哥曹昂,勇武魄力比不上三弟曹彰,灵巧口才、俏皮劲儿又比不上四弟曹植,他天生性格温软顺从,足够尊重曹操才这么逆来顺受,在兄弟当中却是最不讨喜的那个。
实际上曹丕很优秀,不过单拎出来相比较,显得不及其他人罢了,只是曹操好像从不看这些,没有最为突出的才能,就会显得整个人很温吞。陆逊认为凡界越是有权势的人,看人待物似乎越会断章取义,这点和他们妖截然相反,陆康就从来不会这样。
但从小花的叙述来判断,曹操现今对待曹丕,已经比儿时好了不知多少——那曹丕儿时得过的有多可怜?
陆逊不禁咋舌,同情起故事里的小曹丕来,曹丕现在身子不太好,多半与小时候的境遇有些联系,人说虎毒不食子,但他觉得曹操惩罚曹丕的时候,看着还真有点“食子”的倾向。
小花嗟叹道:“唉,其实丕公子身子弱,不止是因为那些,他小时候受过次重伤,落下了病根。”
曹丕十岁那年,曹操被宛城张绣追杀,心腹典韦殿后,在敌军中奋勇厮杀,硬是劈开了条血路,他随大哥逃出城外,□□烈马狂奔不止,藏在林间的斥候射来一箭,瞄准的是曹昂的心窝。
曹丕看到灌木耸动,当即护住了曹昂,一支穿心箭刺透右腰,生猛的力度差点让他摔下马,听着曹昂悲痛的大喝,他攥着大哥的衣角,斜靠在了曹昂的身上,痛得只抽气。
曹操军光是逃出生天就耗尽所有力气,等终于有时间给曹丕处理伤口时,浓深的殷红已经从腰染遍了整件上衣,再加上箭头喂了毒,一条腿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曹操得知此事,让军医率先给曹丕治疗,数日挣扎,这才保住了他一条命。
典韦战死,曹丕危在旦夕,但好在捡回小命,更重要的是他不是无故受伤,而是为护大哥曹昂,那支箭瞄准的曹昂的心脏,若不是曹丕扑身挡住,只怕曹昂当场就撒手人寰了。
此事越想越后怕,但世子曹昂和曹丕都平安无事,自此以后,曹操对待曹丕的态度就稍微改变了,其中必定有曹昂的人情在,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曹丕未能及时治疗,箭头扎在体内太久,伤口发生了感染,毒除不尽,落下顽疾。
原来曹丕身子差,是因为这个。陆逊点头以示理解,看来曹二公子舍己为人的心性,是从小就养成的,有曹操那么个利益为先的父亲在,他长这么大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性,实属难得,要保持不变,曹昂的功劳也是少不了的。
“啊,对了!神君,其实丕公子特别喜欢小动物!”小花忽然轻呼,陆逊寻思一会,点了点头,从曹丕的性格就能摸出来,他定是对小动物爱不释手的那类人,可看小花激动的样子,大概他要说的不是这个。
小花迫不及待道:“神君,我觉得丕公子很有仙缘了!”
陆逊挑眉道:“何以见得?”
“您还不知道罢?丕公子六岁那年,跟着昂公子一块出去游猎,回来之后就一直有妖气缠身,我起初当是惹上邪祟了,后来靠近了一瞧啊,您猜怎么着?”小花兴奋地道:“他身上的妖气不是别的,正是鹿族之人的啊!这难道还不是有仙缘?”
陆逊正喝着茶,听到这里差点呛着,咳嗽几下擦了擦下颌,道:“此话当真?我怎么没见到他身上有妖气?”
“嗐,那妖气特别弱,离得远了自然察觉不了。”小花道:“而且神君可能也没机会见到,那蜀山徐福头回来府上,三两下就把护了丕公子十年的妖气给除了。”
陆逊道:“哦?”
小花忿忿道:“虽说那股妖气能引来不好的东西,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也好好的嘛?反而是那股妖气,护了丕公子不知道多少次呢,他挨大王的打,若不是有妖气护着,他小身子骨早被打坏了。宛城那次也是,才十岁的娃娃,中了箭大难不死,都是托了那妖气的福。”
陆逊干笑道:“他命犯劫煞么?挨打次数倒是多的可以……可知那妖气如何染上的吗?”
小花想了一会,开口道:“我倒是听说过一点,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告诉了神君,神君便当个消遣听听就行。”
陆逊微扬下颌,示意小花只管说,本以为是曹丕游猎运气好,不小心遇到了陆家哪位公子才沾染了点妖气,可听小花越说越玄乎,竟有了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怀疑自己想太多,等小花说到“曹丕失足跌落下马”的这段,他终于不淡定了。
小花说得抑扬顿挫:“就在这时,竹林里有道仙光,居然把丕公子托住了!丕公子好奇啊,就偷偷跑到竹林里去看,神君您猜竹林里头是什么?”
陆逊端茶的手停在面前,道:“莫不是……一挂瀑布?”
“哎!”像是在大喝精彩,小花惊奇道:“不愧是神君,这都猜中了!就是瀑布!丕公子正巧也口渴了,就准备去喝点水,谁知这瀑布下的泉眼里竟有人!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一位鹿族仙子,婀娜多姿,正在沐浴!”
仙子。婀娜,还多姿。
陆逊没受住,猛地吸了口气,入口的茶水全被灌进嗓子眼,呛得他狠咳起来,眼眶都泛红了,小花被他这么大反应给吓住,嘴里的“肤如凝脂,皎若秋月”硬是给吞回去,赶紧伸出条花藤给陆逊拍背,道:“哎神君您怎么了?怎么突然呛住了,咦这壶茶也不烫啊……”
陆逊边咳边伸手打掉往茶杯里探去的花枝,道:“把你的手从我喝茶的杯子里拿出来……再往里伸我就喝不了了。”
小花讪讪“噢”了一声,灰溜溜抽手,又笑嘻嘻道:“神君,难不成您认识那位陆家的仙子?哪位仙子这么不走运啊,被我们丕公子看了个精光?嘿嘿,这可是丕公子的福分啊,怪不得他一直惦记呢。”
陆逊顺了口气,听小花胡说八道,弹了道灵光封住他的口,起身要走,窗外的桃树苦苦挣扎,委屈地盯着他看,他回首道:“什么看个精光,当时衣服穿得好好的,曹丕什么都没看见。”
说完便拂袖离去,小花摸索着话中含义,忽然悟出了什么。
语气不善,神情冷淡,难道真被他给猜中了?那仙子莫不是神君的相好?确实神君这个年纪也该娶妻了,但这千八百年里,从来没听说过陆逊和哪家仙子有过亲密来往……不对!
陆逊离去半天,封住小花的法力才散去,小花憋了好些会,嘴已经发酸,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啊,神君和孙家是有婚约的啊,怎么可能……就算不喜欢孙家人,不还有我家公子吗?可这么大的事,公子好像也不知道。”
想着想着,小花又想到了什么惊天的可能性,大大抽了口冷气,道:“不是吧——难道神君他背着孙家和公子,偷偷和某位仙子交好?!我的天,我简直是太聪明了!我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不会被神君杀了灭口吧?”
忽然,又一道红色灵光从院落飞来,将小花的嘴牢牢封住,陆逊的千里传音透着隐隐的羞恼,道:“——还敢胡说。”
“呜呜!呜呜呜呜!”神君!我不敢了!
但陆逊并没有解开禁言的意思,小花又憋了许久,这才终于想起来,鹿族自古以来不崇尚三妻四妾,而是以情深专一著称,这好像是陆家人的天性。
若是在陆逊这里坏了规矩,非得把陆康给气晕不可,那临水居祠堂里的万千先祖,就算是托梦,也要把神君的腿打断、把引以为豪的鹿角掰折才是。
什么与仙子交好,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小花想通了——那曹丕看到的仙子究竟是谁,让陆逊能有这么大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