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敢吱声,上座的曹操平静无澜,神色淡定到根本让人不能相信他捉曹丕前来是问罪的,甚至还露出笑容,叹道:“做什么?曹丕啊曹丕,你可真是孤的好儿子,真是好样的,没想到这回又是你……孤当真是小看你了。”
捉襟见肘。曹丕眉梢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曹操这明显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但自己总不能伸头等他砍,他现在演的是个“不知昨夜发生过什么”的无辜之人,便颤声道:“父亲所指……丕实在不知,望父亲能明示,何事又是丕?”
“这午时到了罢。”曹操望殿外看了看,看向曹丕,眸里阴毒暗涌,耐着性子问:“鹿呢。鹿去哪儿了。”
明显不是疑问句,也不是盘问曹丕,像是已经认定他放走了鹿,曹丕怔了片刻,道:“神鹿应关在小苑中啊?父亲为何问我,难道……鹿又不见了?”
这一问又惊又愕,钟小道士在一旁冷笑,心道看你能装到几时,不等曹操问话,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道:“丕公子,你何苦演这一出戏?昨夜你潜入关押妖鹿的小苑,让他妖鹿定了我们的身,你还同他一道跑了!”
曹丕回头一听,身子连头深深埋下去,向曹操辩解道:“父亲,这是个什么罪名?丕昨夜一直在府上,寸步未出自家大门,怎么可能会和鹿逃跑!”
关小道士眉头微蹙,道:“丕公子,你不记得这些也无妨,那时你已失去意识,可关某绝不相信你是被妖鹿法术操控,夜半三更毫无意识来将鹿放走的,证人在此——”
一人走出,曹丕定睛一看,果然是守着城门的曹昂心腹,心腹上前向曹操行礼,低头时望了曹丕一眼,“属下张源,拜见大王。”
钟小道士气势汹汹,质问道:“张源!昨夜是你在守城门,夜里可有放行丕公子!他是不是说要去见昂公子?”
曹丕喉咙滚动,极缓地咽了口口水,若是这张源说他来过,那么他只能用最后的手段,说是陆逊操控他了。曹丕脑内飞快地思考后续将出来的问题,譬如为何妖鹿选他,而不选守门人,或为何趁夜里才放走鹿。
张源回身,冲钟小道士恭敬道:“回这位道长,张源昨日确实见过丕公子。”
钟小道士心中欣喜,毕竟他们几人事先与张源对过证词,张源也说夜里曹丕确实来过,而且是来寻曹昂的,这十拿九稳,让他怎么能不高兴。他虽心里高兴,仍不喜形于色道:“你继续说!丕公子前来所为何事,何时出的宫啊?”
张源道:“昨日,丕公子黄昏出城门时一见,直到方才都不曾见过,不存在夜里前来寻昂公子一说,夜中倒是有人去其他门换班,道长是不是搞错了。”
钟小道士目瞪口呆,曹丕也目瞪口呆,前者没想到他倒打一耙,后者没想到他会包庇自己。愕然半天,钟小道士气得指着他就喊:“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曹丕他……丕公子他明明夜里来过!是不是你念着丕公子与昂公子近亲!故意包庇!做伪证可是大罪!”
张源冷静道:“张源句句属实。”
这钟小道士虽气极,但话倒是说对一半,这张源是个聪明人,与早晨的人换班之后,总觉得事情不对,便径直去寻了曹昂。曹昂听说曹丕深夜前来,猜想定是不想他人知晓,便让张源打死都要说夜里没见过曹丕。
只是没想到,这曹丕竟是来助鹿逃脱的。
其实除了听从曹昂的嘱咐,张源不肯供出曹丕还有另一层原因。曹丕除了和鹿有关的事,向来不会做出什么惹曹操大怒的事,更不会做出获罪之事,曹昂和他经常深夜互访,曹丕夜中入宫也不是头一回,他便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但要是在这个节骨眼,承认曹丕来过,一会拖累自己,二会连累曹昂。要是曹丕放鹿,张源虽不知,但放他入宫同从犯无异,何况魏宫除特殊情况,入夜后是禁止出入的,就算不是曹丕放走的鹿,他放曹丕入宫的罪名也不小。
钟小道士气得跺脚,马师兄赶紧来安慰,向张源道:“张将军,今日事关重大,不可马虎,望张将军以大局为重,这妖鹿放走,很可能会折返寻仇,这放鹿的人万一和妖鹿里应外合,到时出了事,可就晚了。”
张源一口咬定道:“属下绝不敢欺瞒诸位道长,更不敢欺瞒大王,若道长们不信,去问昨夜其他值夜的侍卫便是。”
这守宫门的都是张源手下,串供易如反掌,几名昨夜巡视宫内的侍卫听了,都有些不满,劝张源道:“张大哥,我们几个都亲眼看见了,守鹿的哥哥们也看到了,丕公子确实来过,难道我们一群人还能睡糊涂了不成?”
张源冷冷道:“如何不可能?”
侍卫咬牙道:“张大哥,这就是你不讲理了,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我们一群人头拴在裤腰带上,还能在这种无聊的事上撒谎吗?”
曹操听了半天,横了一眼座下,道:“无聊的事?”
顿觉自己说错了话,那侍卫连忙跪下几个响头,灰溜溜躲到其他人身后去了。毫无进展,钟小道士气得牙痒痒,手攥成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手掌留下一排红印。
这时,角落里的曹植终于出来说话了,他虽比小道士们小,可向来字字说到曹丕要害上,要说曹丕在打口水仗上最忌惮谁,大约就是这十岁左右的弟弟了。
曹植终于肯出面,小道士们也安心不少,他小小的身子向曹操行礼,冲曹丕不留余地道:“二哥,你就别负隅顽抗了,招了如何?”
曹丕道:“四弟这是什么话,你二哥我上次因你入狱,在你面前无所遁形,今日四弟在场,我怎敢妖言惑众?”
曹植不吃这套,翻个白眼思索两下,道:“二哥看着夸我,实际上损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二哥,今日在场的可没有令君和大哥,没有人能替你说话,你要是速速招了,兴许还能从轻发落,要是不招……”
曹丕脸色略冷道:“不招,如何?”
曹植露出往日那天真又残忍的笑容,道:“二哥,小苑的阵法定时就要去检查,若要损毁,除了道长们也就只剩二哥有机会了。道长们说,那铁笼也烂了,阵法也毁了,镇压的符篆上还有破坏的血迹。”
曹丕浑身战栗,曹植迈着可爱的步伐,走到曹丕身边,歪头道:“二哥,这符篆不算什么,可阵法大呀,毁了阵法,你用了不少血吧——和鹿跑那么急,伤口还来不及处理吧?”
曹丕瞳孔紧缩,曹植笑道:“可处理了又如何,伤口肯定还在,道长们说,要是那妖鹿替你将伤口用妖法缝上了,用个蜀山法术,马上就能知道你身上染着妖气。”
曹丕猛地想起初见徐福时,徐福在他额头上用了个法术,他印堂便浮现一团血红的妖气,曹植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大变,喊了句“啊,二哥你的脸”,曹丕心慌,没反应过来是陷阱,于是条件反射地去摸额头。
手摸到额头的一瞬,曹丕知道自己上当了,他不敢去回身去看曹操,整个人如石雕般僵在了原地,钟小道士也露出恶毒的笑容。曹植笑眯眯道:“怎么样,二哥,露馅了吧?看来二哥在我面前无所遁形,说的是实话。”
曹丕从足尖凉到了头顶,仿佛身坠冰渊,方才的一切功亏一篑,张源也不忍心地闭上了眼。曹操缓缓起身,眸子卷动黑暗的惊涛骇浪,眼神几乎将曹丕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