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族自孙家之主那代,就不爱与妖族世家打交道,换了孙权当家仍照旧,参与燕宿之战的众妖卿又是孙权掌权后,八方六路慢慢收服来的,自然与陆家不熟,加上大多喝得七荤八素,也就不太在意。
席间,一人朝许昌方向看了一眼,醉醺醺道:“哎,看这妖气,约是个厉害的角色成亲了,这结契的力量非同凡响啊,我这几百年还没见过结契结得这么风光的,你们知道那人是谁吗?”
另外一人耸肩道:“这谁能知道,天底下厉害的角色,几乎都在至尊麾下了,估计又是哪儿新冒出来的,成个亲还这么气派风光,也不递个请帖过来,至尊早晚把他收了去。”
那人笑道:“有道理!我敢说没个几百年,今日成亲的家伙就要和我们聚在一起喝酒了!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孙权却笑不出来,不止是因为陆逊逃出来,而且妖气较过去倍数增长。他仔细辨别了一番,发现那与正常结契的妖怪,或者说与陆逊平时的妖气有些出入。
照理来说,妖之间结契,融合之后依然是两只妖的气息,可陆逊的妖气,却仿佛清水中滴入了墨汁,里面混着丝蒙昧的凡人气息。
这令他着实吃了一惊,他千算万算,甚至不惜将凌统关起来,就是为了避免陆逊结契,却偏偏没想过,陆逊会破釜沉舟,不惜选择凡人。他原本以为按陆逊的性格做派,送上门的凡人都看不上眼,殊不知陆逊此番正是靠着凡人,才从蜀山手里逃出生天。
想到这里,孙权阴狠地笑了一声,恨不得将陆逊千刀万剐:“陆伯言啊陆伯言,真没看出来,还有两下子……”
凡人对妖来说,不过是能吞进肚子的酒囊饭袋,而身为妖的陆逊对至尊孙权来说,又不过是一只孑然野妖。毕竟在妖界,归入孙家的妖才能叫妖卿,臣服孙家的妖族才能叫世家,除此之外皆是野妖。
野妖是孙家之主定下的一类妖,他们不像世家,世家有规矩有章法,更会顺从孙家,孙家自然以礼相待,可野妖大多是不服孙家的,或是刚修成人形的低阶妖怪,等同于孤魂野鬼,无人需要他们,反而谁人都能杀,谁人都能擒。
就像如今的鹿族。在妖族世家之间,陆家就是被逐出了孙家的野妖代表,基本被世家定义为不忠不义,罪大恶极。
既然野妖罪大恶极,那就人人得而诛之,那么野妖的结契对象,自然也就人人得而诛之。若是凡人,就连吸人精气都能吸得堂而皇之,反正遭天雷劈的到头来还是野妖。
那也就怪不得他孙仲谋心狠手辣了。
陆逊带着曹丕,在许昌上空徘徊了一阵,魏宫灯火寥寥数几,巡夜有条不紊,看来还没暴露,刚才大闹了一番,小道士们虽然被他定了身,保不齐有其他值夜守卫,听见动静跑过去看的。
直觉告诉陆逊,把曹丕留在许昌会很危险。贸然回曹丕府并不是上策,思来想去,陆逊决定带曹丕先回趟吴江。
银河之下卷起轻柔的云雾,陆逊在明月下变作鹿身,背上驮着昏睡的曹丕,蹄下汇起火云,速度快了不少。
陆逊回头看了看曹丕,夜风撩得背上的人儿墨发微动,心内想着,若是结契对象换做凌统,大约就不会昏过去了。
这结契本就是妖之间才会履行的约定,妖法皆是互通的,假设陆逊与凌统结契,破笼而出时的力量,便是二人法力相加之后的产物,你是我,我是你,不分彼此。
可曹丕并不是妖,自身没有法力,更用不了陆逊的法力,这就成了陆逊单方面的索取,至于被他索取的来的力量,追根究底是什么转化而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生命力。
说来惭愧,陆逊活了快要两千岁,除了结契时的法诀,对控制力量等一概不知,打破铁笼的时候没能把握好力度,妖力一不小心释放过度,而这妖力皆是由曹丕的生命力转化而来,索取过度自然会导致曹丕体力不支而倒下。
曹丕到现在还没醒来,陆逊深知自己方才对力量,控制得究竟有多差劲了。不过好在陆逊懂得还人情,他幼时因是鹿族未来的掌权者,从没做过什么有辱族风、败坏族誉的事情——比如变成鹿驮人。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驮过谁,更别说是凡人。当然,背人不算,不然他早在年幼的凌统身上,败坏家风无数次了。曹丕这番也算走运,得了这么个坐骑,陆逊自顾自当二人扯平,耗他体力一事一笔勾销。
又过一阵,陆逊到羽陵山上空,正待下去,忽觉不对劲。
山中一如既往弥散薄雾,盘根错节的巨树连绵不绝,其间闪烁零星萤火,朦胧依稀美不胜收。但陆逊总感觉有股说不上来的异样,约莫是有孙权的探子在山外游荡,想了半刻,决定还是去桃津山,便踩风踏云往东去了。
行至途中,陆逊蓦地想起凌统还被孙权关着,若是还关在燕宿河畔,那桃津山上岂不是全是不待见他陆家的老一辈桃仙?可现如今这情况,陆逊也无处可去,就连他师父洞庭仙的八百里洞庭,都让孙权派兵守着不让外人进了。
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桃津山了。
陆逊一面心里给桃津父老赔不是,一面暗忖如若凌统真不在,他便只待在流玉泉小筑,哪里也不去,等天一亮就走。安顿好曹丕后,他还要去寻凌统,哪怕又要和孙仲谋打上一架,总不能让孙权一直把凌统关着。
远远望见夜幕下,飘浮着灼灼光辉的桃津山恍若仙岛,又是与羽陵山不同的光景。陆逊给流玉泉外的桃仙打了个招呼,所幸皆是凌统贴身的丫头,待陆逊如自家公子,虽见带了个外人来,仍欣然请陆逊进了。
夜深,流玉水色波光粼粼,百年桃树盘虬卧龙,飘着盈盈落花,在峭壁之上纵横交错,俨然无数条分叉道路,青竹小筑坐落其间,被层层叠叠的花枝掩着,有如仙人隐居之处。
陆逊将曹丕轻轻放到床榻上,看他安然沉睡,总算松了口气,顺势坐在榻边,回头去看他。曹丕面容清秀,未脱稚气,睡着时多了分惹人喜爱的恬静,纤长的眼睫微颤,像是在做梦。
陆逊此前反感凡人,将凡人性命视如草芥,现今觉得委实如此,不过不是轻贱如草芥,而是脆弱如草芥,让他放曹丕时不敢用力,要是他一把力不小心把曹丕给弄死了,可就要遭雷劈了。
陆逊头回看曹丕睡觉,觉得新鲜就多看了一会,又念曹丕体力耗损大,若是放任他这般睡下去,恐怕到明日日上三竿都不一定醒得过来,皱皱眉道凡人怎的这样虚弱,老老实实俯身给曹丕吹了口仙气。
估摸着一炷香的功夫曹丕就能醒来,陆逊准备先做些别的,入小筑时他就闻到股淡雅的熏香,在意了好一阵,起身环顾四周,只见阴影里有一竹桌,上面搁着一鼎鹿形香炉。
这香炉是凌统珍爱之物,小时候专门照着陆逊的样子制的,虽谈不上精雕细琢,但造型绝对独具匠心,让陆逊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香炉以鹿四蹄为座,鹿肚为炉,脊背为口,鹿身上镌着错落有致的桃花,正吐着未烬的青烟。这熏香也是凌统所喜。
桌上不仅有香炉,还立着桃津特有的桃花酿,有几坛未开封,另有几个空坛倒着,其中一坛喝的不大干净,酒水顺着坛口滴落,在地上聚了一小摊。
陆逊心中振奋,头一个念想就是凌统回来了,毕竟焚香饮酒是凌统的习惯,这流玉泉除了凌统和他之外,只有阿苞彩儿能进来,可阿苞彩儿哪里敢这么胆大包天,在凌统的小筑里喝酒就算了,喝完了还不毁尸灭迹,明摆着找揍。
敢这么不修边幅的除了凌统本人还能有谁。
陆逊想出去找他,可曹丕还没醒来,这么放着也不大好,要是他醒来乱走,在流玉泉迷路事小,从小筑掉下去就事大了。这小筑拔地几十丈,掉下去必死无疑。
以前凌统为了美观,把青竹小筑建在了最壮观的一棵桃树的枝头上,因为会驾云,也就没有修阶梯一类的东西,就连门也没有,只有窗,为了方便进出,还将窗修得格外大。
“还是等他醒了再说罢。”陆逊拎起一坛桃花酿,跃上窗棂,推开窗,再一跃就落在离窗最近的桃树上,半躺下来,吹着满是花香的夜风,拆了封口畅快饮起来。
桃津山有种灵蝶,只在夜间出现,通体宝蓝的光,呈半透明,最喜爱桃仙的花香,因此多汇聚于花开烂漫的地方。流玉泉处的桃树,是整座桃津山开得最好的,于是就成了它们的群居地,一到夜里,这种夜光灵蝶就翩翩而起,到天边出现鱼肚白,又都消失了。
陆逊以前经常见这些蝴蝶,多是环绕在凌统身旁,扑闪着透明的翅膀,落在他的发顶肩头和指尖,却从来不亲近陆逊。凌统笑道因为逊哥哥老是冷着张脸,把灵蝶吓坏了,陆逊只能硬挤笑脸,比不笑还诡异,后来才知道,凌统身上花香重,故而招灵蝶的喜欢。
许是今日他喝了酒,酒香中混着桃花香,竟有一只灵蝶飘飘晃晃,落在了酒坛口,缓缓动着翅膀。陆逊有些意外,怕惊了灵蝶,慢慢伸出手,那灵蝶便飞到了他的指尖。
陆逊心情大好,抬起酒坛又灌了一口。这时,窗边传来细微的声响,窗子被叉竿撑起,露出一张尚在惺忪的脸,陆逊转头看去,那人却在目光对上后,震惊得怔了半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