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柜子里,住着一个女人。
罗贵说,那是幻觉,并劝我去看医生。我并未听进去。
柜女是在我搬进这个房子里的第三天出现的,不,应该说,是到了第三天,我才发现了她。
她住的柜子是前屋主留下来的。方正长条,摆在角落里,似足一口立起来的棺材。
她就站在那里面,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
我大呼小叫,她安静无声。
我在罗贵面前表演摸空气,这是罗贵对外头讲的。
柜女对于整个世界都是不存在的,除了我,于是,我也被认定为异类。
起初,罗贵强制拉我去看医生,给我灌药,我把药都倒了。他不敢同一个疯子生活,便离开了我。
我的父母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一情况,父亲指着柜子,问我有什么。
我回答
“什么也没有。”
回答时柜女就站在我父母的身边,仍是安静无声,并不戳破我的谎言。
于是日子还能过下去。
我住在屋子里的第六个月,柜女开始出现在厨房,房顶,厕所,餐桌上,椅子上。
她仍是不说话,站在这些物体上,似一尊雕塑。
但她摸起来并不像雕塑,反而有点像棉花,软的。
当然,在同好会的人看来,我只是在戳空气。
这是我搬进这栋房子第八个月时认识的人。是我先找上了他们。
我意识到我不可能同“正常人”交流柜女的情况,便开始在网上搜索其他能见到不同寻常生物的人。
我就是那个月进的同好会,月度会费八百。
我给他们表演摸空气,他们给我表演鬼上身,很遗憾,我们望不见对方眼里的世界。
唯一的受益人只有会长,因为他收会费,他也不表演鬼上身跟摸空气,他说他会画符,可以帮我们驱走鬼怪。
阿花举报他宣传封建迷信,诈骗,将他送进了局子,但我们的会费还是没有回来,会长早就把钱花完了,根本没钱赔给我们。
其实阿花也不知道会长会不会画符,她只是不想驱鬼,她说那是她的朋友,说话好听对她又好。
我们很羡慕,当然,我们仍看不见对方眼里的世界。
z则担心他见到的东西会杀死他,他说那是一个腐烂人体状的东西,很臭,每天都靠在他身边,他很难受,我们也很难受,z喷了很多香水,走得稍微近一点就会被熏得头昏脑涨。
可第一个死亡的人不是z,而是被鬼上身的陈皮糖。
本名叫范围美,这是警察说的。
他是跳下楼死的。但不太像自杀。是以我们这些网友也被盘查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凶手,精神病人不慎从天台跌落死亡,仅此而已。
“他是被鬼杀死的。”
Z很笃定,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Z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多。他说这样能防止那个腐臭的人形接触到他的身体。
我们把他送到了医院,并不是认为他精神有毛病,而是在三十八度的高温天气下,穿了七八件衣服的Z,中暑了。
至于他在病房里,不停念叨着臭死了,大骂医护人员会不会被当成精神病,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了。
“阿花的朋友会杀死阿花吗。”
三十八度的高温天气下,我跟阿花站在空调扇旁边,一左一右,惹得过路的人注目。
阿花不在意,她只关心Z的父母什么时候能到医院,给她转她垫付的医药费。
她对我的问题也不在意。
“不知道哩。”说完往自己的身边瞄一眼。
“柜女会杀死你吗。”她反问我。
“不知道哩。”我学着她的腔调复读,她对我翻白眼。
因同好会失去了会长,死了一个人。
Z提议应该扩招新人,9号跟秋刀鱼就是这个时间段进来的。
秋刀鱼不爱说话,9号在同老成员第一次会面的时候向我们展示她的尾巴
“它是一根尾巴,但长在我的头上。你们看到了吗。“
无人回应,她很失望,嚷嚷着这个同好会根本名不副实。
全体成员对她的话给予认同。
秋刀鱼并不爱说话,也从未对我们讲过她所见的异常现象,她更多时候是坐在角落里画画,似足一只幽灵。然鉴于全体人员,以及此世界其他生物都能见到她,此推论不成立。
迫于解决鬼怪危机的人,是Z跟9号。
“它在生长。”
这是9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尾巴在生长,在攀向房梁,横杠,同时也在绕过她的脖子。
“我会像陈皮糖一样被认定为意外吗。“
她问我们。
“不会,应该会被认定为自杀。”阿花对于任何觉得弱智的言论都习惯性翻白眼表示态度。
“那遗书应该怎么写。”
阿花表示可以帮她问问朋友,其余人不回答。
秋刀鱼判定Z会比9号先死,因为Z的皮肤已经开始大面积溃烂,身上的臭味和香味混杂在一起,导致我们被快餐店的老板赶了出来。
在此事上,我认同秋刀鱼的说法,Z把脓液都抹到了我衣服上,早点死可能好一点。
Z不想死,拉着阿花去找会长,无果。
会长被拘留了几天,便消失了,不是社会意义上的消失,而是不再同我们有交集。
Z给会长发了一百多句祝福语,仍无回复。
9号让他用小号,换了个美女头像。
会长终于有了回复。
“你是”
“大师,我被鬼缠身了,现在好怕,好需要您帮帮我。”
我不知道当会长摸到Z满身的脓液时是什么感受,大抵是很不好受,也是因此,他疯狂大喊神经病,便从房间里窜了出去。
一路碰倒物品无数,紧跟其后的Z引起了宾馆工作人员的注意。
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时还好,骗会长看身体状况时,将衣服脱了个干净,会长跑了,他怕救命草溜走了,便也顾不得脏东西会不会同他更亲近,追着会长跑了出去。
从阿花录下的视频来看,身上遍布抓痕,多处溃烂,流出黄红脓液的**男人,在这宾馆长长的走廊中奔跑,且因为他同手同脚,画面显得更不协调。
后面的,阿花便不知道了,她只是帮Z一个忙,将会长引到宾馆而已,其他便与阿花无关了。我们是再次见到Z,仍是在医院中,这次是精神医院。
Z先是被扭送到派出所,理由是有伤风化,尔后由于他一直不停胡言乱语,被认定精神有问题。
警察从宾馆登记的信息查到了他的姓名电话住址,以及身份证号码。
“他们在那里哭,我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
Z坐在房间里,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墙面,白色的人。
白色的人,是Z,他说他已经解脱了,他把皮肤给了那个东西,他离开了,现在他很安全。
这是则恐怖故事,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衣服保护的Z,在等待父母过来接他回家的过程中,跑到厕所,用顺来的小刀,一点点把自己的皮肤割了下来。
等到被发现时,血液已顺着厕所的缝隙流到了门口。
医生说他活下来是个奇迹,Z不这样认为。
“是我同”他“做了交易,所以才活下来。”
Z的母亲沉默地在病床边削着水果,她形容憔悴,似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睡好一样。
我们同Z讲话,她并不掺和,一双眼睛只盯着苹果看。
“也许你根本没有遇到过鬼呢。”
秋刀鱼推扶眼镜,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望着Z.
目光仿佛是要一层一层地剥开包裹住Z的白色绷带。
我看不清Z的表情,大抵没有人能看清Z的表情,他被包裹得那样紧实,绷带成了他的皮肤。
Z并没有将秋刀鱼的话放在心上.继续同9号交流与鬼怪交易的心得。
椅子上的母亲却眉头紧皱,将小刀收进自己带过来的箱子里,将苹果放在另一把椅子上,轻轻起身,并不与Z打招呼便走了。
她是要拉着秋刀鱼走的,手臂细弱,却能牢牢箍住秋刀鱼。
“出来谈一下。”
声音嘶哑,仿佛被火燎过嗓子。
秋刀鱼是个社恐,能同我们聚会已是十分了不起,被人强拉着手,便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样。
求助的眼神望向我与阿花,我不为所动,阿花唯恐没有好戏看,反倒帮着Z的母亲将秋刀鱼带离了房间。
以下这段内容来自阿花的复述。
Z确实在厕所里割下了自己的皮肤,但并不是全身,他割走了小腿的皮,就痛昏过去了。
但在Z的母亲要求下,人们改变了这一说法。
他们给Z缠满了绷带,并告知他,他失去了全身的皮肤,但他还能活着,简直是医学的奇迹。
实际上人们都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全身的皮肤,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但Z能接受这个说法,他认为这是他同魔鬼交易成功的后果。
她拉秋刀鱼出去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说出真相,而是要拉我们入这个骗局。
Z的情绪似从清醒后就十分高涨,激动地说等出院的时候要请我们去吃饭。
又说自己要退出同好会了。
同好会本来就是非常松散的组织,没有任何程序要走,口头一说,也就算退出了。
Z的母亲对此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在Z的母亲看来,所谓的同好会,不过是一群无所事事又爱好刺激的小年轻聚在一起不干正经事罢了。
区别在于,Z精神有毛病,而我们没有。
如果她见过阿花曾将绳子绕在9号脖子上,并双手发力,想要勒死9号的画面,她可能会改变她的想法。
我望着Z,我相信我的眼神中充满同情,他根本不知道他的母亲准备将他囚禁在这个精神病院中,时间期限未定,可能会是一辈子。
精神病院外,斜对面的大树下有一排长条座椅阿花,我,秋刀鱼.9号,每个人间隔着坐下
四个人,两条椅,距离刚好。
率先开口的是不怎么爱说话的秋刀鱼。
她的发言非常短,且令人费解·。
“呼。“
也许那根本算不上发言,只是她随口发出的一个无意义音节。
阿花却被这一声音触动了开关。
“保持缄默”
“保持缄默。“
“保持缄默。“.
她重复着同一条例,一直在状况外的9号有些不明所以,用好奇的眼光打量阿花。“
阿花冲9号发火。
“在外面能不能不要玩你的尾巴。”
阿花看不见9号尾巴,她能看到的是9号的动作,9号望向她时,手指在空中转圈,那是她玩那条尾巴时的动作。
“Z根本不是见鬼,只是精神有毛病。跟我们不一样的”
回应阿花这一条例的是秋刀鱼,她似是从一开始就认为Z是精神有毛病,而不是见鬼。
我对秋刀鱼的观感一般,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见到了什么,她未经求证就将Z判定为精神病的想法也让我觉得奇怪。
我有时会萌生出,她正在拿审视的目光望着我们,望着一群精神病人,并想从中得到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他只是有病。”
阿花显然与我有同样感受,她说出了我想问的话。
“他的交易没有成立,不是吗。”
“交易没有成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Z本身就是有精神疾病,他说的腐烂人体只是他的幻觉,或者说他的臆想。二,他真的见到了鬼,但这个鬼并不能伤害到Z,他只能恫吓Z.哪怕已经达成了所谓的交易,他也没有能力拿走Z全身的皮肤。那这只鬼怪不足为惧。“
秋刀鱼轻声细语讲。
9号终于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便不作声了。
拿出手机,皱着眉,对着手机录音犹豫不决。
半晌,才缓缓说道。
“那不如我们再观察一段时间,也许,是交易的时间还没到呢。”
她提出了另一个可能,小心翼翼地望着阿花。
很怕阿花暴起对她做些什么。
而关于阿花说的保持缄默,几人都心照不宣,见鬼也好,精神病也好,只要将自己所看见的一切告诉“正常人”。
我们都会像Z一样,被困在白色的病房里。
精神病院就在我们的斜对面,斜阳落在屋顶上,白色房间里的人正透过窗户望世界,那扇窗户,就是世界了。
那之后过了几天,日子又转向正轨,关于Z的事,也被我遗忘在脑后。
同好会群的发言都变少了很多,这种情况很正常,我们聚在一起,无非只是想搞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以及有没有解决方法。
然而我们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世界,也没有人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能从同好会内部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便只好求外。
分享这方面信息最多的人就是9号,她利用课外时间,假期,到处寻找能帮她解决问题的人。
并将找到的方法一一分享到群里。
秋刀鱼与阿花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几乎不再出现,也不再与我联系。
9号分享的所有方法我都有试过,没有什么效果,我并不敢拜托亲戚帮我找神婆,我记得Z的下场。
于是便只要一家寺庙一家寺庙找过去,被多次委婉劝告去看医生后,我不再往寺庙里跑。
随着时间的推移,解决柜女,已变得不那么急切,柜女仍没有消失,她仍住在柜子里,偶尔会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也许没有看着我,只是我刚好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
她也会出现在餐桌上,柜台上,乃至我的被窝里。
不同的是,她的面部表情开始有了变化,一开始,她的嘴唇是抿紧的,慢慢,开始张开。
现在已经张开到两指左右的宽度。
我对她张开的嘴很好奇,仍不敢主动靠近她,便利用手机自拍杆,夹了一块镜子,照向她的口腔。
什么也没有,镜子照不出柜女。
她只住在我的眼睛里,异常变成了日常,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这世上每个人眼里都有一个“柜女”
打破平静的人,是Z的母亲,她将Z的死归咎到了我们头上。
对,Z死了,死法并没有什么离奇的,他只是用那把刀,哦,那把削水果的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白色的房间变成了红色,飞溅的血液沾满了隔壁病人的脸。他惊叫着逃离了病房,还有被吸引来的其他人,有不理解眼前场景的人,好奇地将手指伸进Z的脖颈处,沾蹭血液,送进嘴里。
“他们带着贺伟走了。“
他们,不单指处理Z遗体的人,而是当天所有进过Z房间的人。有人舔舐他的血液,有人踩上他的白皮肤,将细长的绷带盘在自己身上,露出欢快笑容。
贺伟,Z的真名,我记得我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派住所,多陌生的名字,或者说,我跟Z从来也没有熟络过。
Z母亲的情况,在我看来已经不对劲了,她不愿意相信自己孩子是自杀的。
鬼怪,同好会,一个新的宣泄口,一个承受莫大痛苦的母亲,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根可通向人间的绳。
“一定有凶手的。”
憔悴的女人慢悠悠地说到,说话时,她正从我的柜子里拖出一条长裙,化纤材质,团成一团往人嘴里塞的时候,舌头触感并不好,待口腔被塞满,便没什么感觉了。
她不愿意同我讲话,不愿意听我的辩解,只作一位聋人。
我看见“我”,在电脑上飞快地打字,在同好群里发信息。
声称已经找到了一位大师,可以帮同好会的人解除自身的忧患,提出的聚会地点,长合街31号。
她似乎已从我过往的聊天记录里得知了我的聊天习惯,只简单报出地址,并不说是那是我的住所。
宛如当时Z引出会长的复刻,我被塞进柜子里,连一双眼也失去了作用,成了个眼瞎口哑的。
所幸,耳朵还能用。
长合街31号这栋小房子,在这一天迎来了比之前一个月还多的访客。
先是Z的母亲,尔后是阿花,九号,秋刀鱼。
谈话开场是亲切而毫无意义的寒暄,除了我与Z的母亲,剩余的人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谈话语调轻快而放松,9号谈起Z见鬼的事都是带着调侃意味的。
我用臂膀撞击柜子,却没有发出多大的响动,这种嵌入式的柜子不会因我的举动而摇晃,而我周围的衣服将我的活动空间都填了满当。
在如此时刻,我却莫名地想起Z,绷带成了他的一部分,如今,柜子也似成为我的一部分般,与我这般契合。
我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也许我们看到的幻象,都在预示着我们各自的死亡方式。
陈皮糖畏高,却从高处坠落。
Z看到的腐烂的散发着恶臭的人形怪物,其实是另一个Z,一个全身溃烂的Z.
而我,我遇见了柜女,如今,我也成了柜中之人。
谁是首,谁是尾,莫比乌斯环,逻辑怪圈,还是巧合。
还有,还有什么。
谈话声并未停止。
“哦,他好了呀,真好,我过几天放假就瞧他去。”9号轻快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想必是开心极了,有了可以解决她头上尾巴的方法。
阿花是几个人之中最淡定的一个,她向来不热衷于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她参加同好会的初衷,仅仅是因为好奇,是一种对同类的好奇,至于她与我们会面后,还能不能将我们当作同类看待,就是另一回事了。
“茶杯那个傻逼怎么还没到。“
茶杯,是我的网名,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声量却不可避免地大,我已能想象,她此时此刻必定是翻着白眼说这句话的。
一阵撞击声,谁撞了谁,还是已经发生了什么,我在黑暗里,任由各种场景在脑中上演。
“不好意思,家里扫把在哪,我打扫一下。“
那是秋刀鱼的声音。
她那双上挑的细眼儿,此时一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观察着Z的母亲。她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人,偏偏不知遮掩,连最活泼的9号同她都不亲近,可见她那戒备审视的目光多让人不舒服。
那么她有看出什么吗,她看不出来的,她不可能看出来。
Z的母亲对我的房子已观察了很久,我不知她是从哪里偷窥我,可能有装摄像头一类的,她对我房子里的布局摆设,一清二楚,也许比我还清楚,至少我就不知道我那两条用来绑行李的弹簧绳原来是压在沙发底下。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门,我不能确定,说话声,撞击声,木板被人踩踏发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还有新的“罪人”到来吗,也许吧,我那时已不能去关心这些了。
在周遭都被塞满衣物的情况下,我努力呼吸也不能获取到足够的氧气。
恍惚间我似闻到了Z身上的味道,那股子香到让人头昏脑涨的味道。不,不是Z,Z死了,死在某个他的朋友们所不知道的日子里。
哦,是Z的母亲,她身上有同Z一样的味道。
我是从许多人的嘴里听到后面的故事的。
许多人,是谁,是我的父母,秋刀鱼,9号,阿花,以及警察,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邻居。
谁也没想到。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邻居用一种充满慈爱的目光望着我,望着我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
涂满润唇膏的丰唇上下开合,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势要在场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那些人听了几遍,大抵是已听过很多遍了,9号在她说话时,插嘴接过了话头,被她瞪了一眼,示意闭嘴。
或许是因在此时此刻我作为她善举的证据,她智慧以及勇敢的见证,比她那喜欢赌博整日回家来讨钱的小儿子更叫她得意。
亦或者是我这个伤者并没有听过她的讲述,是在场唯一一个对她所闻所作感兴趣的人,
她望向我的目光愈发慈爱,似母亲望着她的孩子。
“你们家从来就没来过这么多人,我一眼就看出不对来了。”
“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不是搬家了,但房门外你鞋柜上的鞋都没有动过。“
“便从一楼窗口偷偷往里头望,却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听到他们在讲什么神神鬼鬼的。”
“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我太多心了,你母亲却打了电话给我,说你一直没有接她电话,三四个小时了,我立马就找了居委会,还报了警”
她拉着我讲了大半个小时,说来说去,都是重复的内容,直到她家里来了电话,她才恋恋不舍离开。
临走时还拖着我母亲的手,要她好好看顾我。
我本以为我的母亲也会同我说些什么,她却只是沉默,我从她身上看到了Z母亲的影子,忽地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也要被关进白色的房子里。
柜女就站在我母亲的身边,她低垂着头,似乎不高兴,她为什么不高兴,我没有答案,似不在意般,眼神越过了她与母亲,看向站在病房内的其他人。
本次事件中,我是唯一的伤者。
起初人们并不当这是什么大事,甚至认为报警的行为实在是大惊小怪。.
人们不能理解邻居所说的不对劲,只因他们并不知这屋子里住着的人,搬进来一年零七个月,会来敲响这道门的,只有收发快递的快递人员。
这自然是怪不得他们的,当下社会大多数人都似被鞭子抽打的陀螺,高速旋转,永不可停歇,哪有空分一下神去看别人的生活。
邻居是偏离于这一人群的,她同秋刀鱼有些相像,都热衷于窥探别人的世界以及**。我同她很少交流,却不觉得她讨厌,可能是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望着她,认为她可怜,同理,她也站上方在可怜我。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那种地步。
“她给我们倒水,但我觉得她很奇怪,没敢喝,9号喝了,慢慢就没声了,半睁眼听我们讲话。“
“阿花要喝的,我给她撞了,本来是想借着拿扫把之类的,将她跟我们隔离开。警察就敲门了,进来说人口普查,她就说她去拿身份证,大家都没在意。“
“我看到衣柜里有一只人脚露出来,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你。阿花也看见了,大喊衣柜里怎么有人。那个女人听到后根本不回话,直接就把你捅了。”
秋刀鱼面色平静,似是当日发生的一切与她都没有太大干系,她讲完便习惯性地抿着嘴。
阿花的反应比她大许多。
她完全不能理解Z的母亲那些行为,依她所见,冤有头债有主,报仇报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来啦。实属有病。
三句不离骂人。
阿花十分可怜我的母亲,趁着我的母亲去打水的工夫,扯着我的病号服说话。
“你妈给你吓得够呛的,我看她躲在楼梯间里哭呢”
我未能将我的母亲与哭泣的脸联系起来,便笑笑不说话。
母亲仍是不问我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也不问我是如何认识Z的母亲的。
也许是因她从许多人的嘴里听说了,不必再问我,也许是因为她不在乎。
在我能起床走动的时候,我的母亲便不再来看我了,她总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南方的夏天格外漫长,漫长到我已忘了秋刀鱼第二次来探望我,是几天之后的事,只记得天气热得不像话,扭开水龙头,那水都是滚烫的。
那时我已不住院,初时邻居常来探望我,她似背负了一份照顾我的责任,不知是出于我母亲的嘱咐,还是拯救者心态。
我觉得她烦,后面便闭门不见她了,至于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会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不在意。
秋刀鱼来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袖以及短裤,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充满警惕,她那样的神情,令我觉得也许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敌人。
也许真的是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敌人哩,我们眼中所见从不相同。
“你见到的,是什么。“
这是我一开始同秋刀鱼见面就问过的问题,她当时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接着问。但是那一天不同,那一天是她单独来看我,她带着她的秘密来看我。
“你们的身后,都长着另外一个人。“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递给我一本画册,我认出那是她随身携带的那本,纸张已经泛黄。
画册扉页上,赫然写着这样一句话。
画册上都是简笔画,像极了幼儿园儿童的涂鸦,没有什么美感以及写实可言。
那上面画着一个双头人,或者说,是双身人。
比起看不出什么名堂的画作,她写在那个小人旁边的文字更能吸引我的注意。
黄秋梅,女,2013年7月28日,死于车祸。
第二页,同样的小人。
陈丙友,男,2014年1月3号,死于火灾。
第三页
刘生生,男,2014年3月26号,死于高空坠物。
第四页
林娇,女,2014年6月6号,自杀身亡。
从2013年至今,我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七八十页,也就是说,这本册子上,记着七八十个人的姓名,死亡时间,以及死因。
我在倒数第三页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贺伟,男,2021年4月16号,死于颈动脉出血过多。
最新一页,是我的名字。
却没有写上死因以及日期。
我往回仔细翻找,发现还有个别人是同我一样的,只写了名字,没有写死因。
“还有其他人活着。“
秋刀鱼意会到我在说什么,压低了音量开口说道
“算上你,一共3个人活着。“
“阿花没有问题,对吗?“
“我不知道,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去接近他们,试图找出他们异于常人的地方。可怕的是,我发现不了他们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异样只存在于我眼中。“
“我一开始以为,我见到的是人的死相。我甚至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我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自己背后有没有长出另一个人。”
“直到,第一个活者的出现?“
秋刀鱼坐在椅子上,手指一直不停地敲打椅子。听到我的疑问句,并不回话。
慢慢地摇了一下头。
我不解地望着她。
“是奇怪的死者,我住在他家对面,他时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因他身后的东西而观察起他,发现他喜欢虐待猫狗。他常常将周围的流浪猫狗带到家里来,将猫活活烫死,将狗溺死在浴缸里,他做这些的时候并不避着人,整栋楼都知道他是个变态,这种事警察管不了,他就越发嚣张,甚至把猫狗的尸体扔到其他住户的家门口。“
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场景,手指不停地摩挲背后的沙发,我很想提醒她,她摸到了柜女的手指,却又不想打断她说话,便闭了嘴。
“他被溺死在了浴缸里,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型犬,不,应该说是三只,有一只已经被其他两只分吃了,只剩下头骨完好。人们都说,他是想要溺死那几只狗,不慎摔倒,才会死在自家浴缸里的。”
“这个解释很合理,我一开始也以为他除了日常喜欢自言自语,以及有虐待猫狗的行径外,同我从前见过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直到我发现他房间桌子上写满了一句话,一句话,不要靠近水。“
秋刀鱼忽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才发现她的手心全都是汗,她那双细长的眼,映照出我的模样,我们靠得实在是太近了,我有些受不了,便将手抽开了。
“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吧。我只能确认,我们所见到的幻象,可能是我们死亡时的场景。”
我将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秋刀鱼,拿起纸巾擦拭自己的手指。
“所谓的可能本身就可改变的。”她很激动,这种激动仿佛是一个求生者看到了生的希望,语气也随着激昂。
这些日子一定发生了什么,才会使得她对这些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我的心底已有了猜测。
”你的背后,也长出另一个人了。“
我试探性询问,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秋刀鱼由头至尾都只能说她能看到人们背后长出了一个人,而对于看到什么样的人,她无法具体的描绘出来,是以窥探,是以求知,这也是她加入同好会的原因之一。
这意味着当她发现自己的背后也长出另一个人时,她并不能通过这个人形的特质而判断出自己如何死亡,因而惊慌失措。
”对,所以我找上了你,我知道你住在这,我想知道如何改变这一可能。”
她直接了当地说明情况。
“我应该是你找的第一个人吧。”这是肯定句,我在心里下定义,长长叹了一口气。
“对的,因为距离是最近的。”
她不懂我为何叹气,昂头望着我。
下午五点的阳光未见衰色,穿透窗户玻璃打在秋刀鱼脸上,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里泛着油光,很青春,很年轻,鲜血从她那光洁饱满的额头流下,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便轰然瘫倒在沙发上。
细长的双眼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睁大,花瓶的玻璃碎片扎进了我的手,我却没有什么痛感。
柜女倚在秋刀鱼的旁边,不言不语。
黑色四轮小推车是上个月刚买的,质量堪忧,却来不及退换,滚轮压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声。
从窗前走过时,落地窗外,邻居正站在隔壁院子的灌木丛前,将不知什么东西从耳朵里摘下,似恼怒般,将那东西摔了出去。
我对邻居摆手,她视而不见,我并不对她生气。
”天黑了,柜女要回柜子里睡觉咯“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在房子里回响。长方形柜里,9号正在对着我与秋刀鱼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