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静的相识,完全是出于意外。2020年初,我在丽丽大卖场找了一份工作。
我并不是本地人,就近原则,在卖场附近的城中村落了脚。
这里的楼非常高,楼与楼之间的道路却非常窄小。我有时会幻想,那些高楼都是活物,窄巷由初见光亮处,走至眼睛也瞧不见的幽深处,那些楼也便愈挤愈密,直至连路都消失。
人要塞进去,塞进缝里去,最后被这些高耸入云的楼宇,挤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任老鼠蟑螂分食。
我倒是从不与人说这些的,会显得我很怪。
同人说话,只要说些,好的,是这样吗,哦哦。便可以不再说些什么了。
伊始,我对这个陌生的都市感到惶恐不安,我更能适应泥地里的生活,去看看田埂边开出的野花,挖开某些小鼠的巢穴,人世间的幽静会在夜晚八点准时到访。
可这些也是不值得去说的。
少年时,我已不大能融进人群里。有时也似要从家庭里脱离出来。
我的母亲会睁着眼,拼命地睁着眼,似要从我身上瞪出两个窟窿似地瞪着我。
嘴里喃喃自语,反复说着,这太可怕,你的思想太可怕了。
我只是同她讲,人的生命同猫的生命,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不同的。
这并不是一句多么有分量的话,轻飘飘,轻飘飘,同说今天的天气没什么区别。
可她却很在意。
我是很不爱惹人不快的,天生是个看人脸色行事的家伙,既不具有鲜明特色,又不具备那些讨喜的特质。
露出这样表情的母亲对我来说值得害怕。
她那样的脸色,我在那之前只见过一次。
那时我把她的陪嫁,一台彩电电视机给烧坏了,她就是这样的脸色。
我总能记住她那可怖的模样的,这归功于在她发怒后,勒令我跪在神位面前反省。
实则我已记不得我跪了多久,真的记不得,但总记得她让我跪着这件事。
从这点来看,我是一个颇记仇的人。
彼时并非让我回忆往事的好时机。
我瞧着她,慌张地改了口,说起了别的事。
她又细细地盯着我看了几眼,这才把这事揭过去。
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可怕的,我至今仍没有想明白。
琐碎的小事如垒起来的乐高拼件,被什么人,什么东西,亦或者是这天地间我不知道的力量所推倒,散落一地,覆满人类居住的空间。
有时候便要挨到,被刺到,被膈到。但那终没什么了不得的,人们依旧稳稳当当地活在自我构筑的时空里。
社会变迁,世界万物的生长衰落。我虚长到三十岁,思想行为却似仍停留在十几年前,似是从未脱离,亦或者是逃离我的少年时。是以,依旧不具备同人交往能力的人,日常的娱乐活动乏善可陈。
无非是从虚拟世界里寻找落脚点,泡进某本书里,某个游戏里,某个舆论沸腾的社会事件里。
静,静是现实中的生物,是一个人类。这点至今我想起都会觉得诧异。
先从哪里说起,是雨夜,雨夜下的路灯,盘旋在路灯下的飞蚁,坐在水坑里的人。
不,那样,那样的姿态,与其说她是坐在那里,不如说是她只能坐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奇怪的东西抽去了她的气力,他的心神。
怪异且扭曲的姿态,一动也不肯动,犹如一尊泥雕像。
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从未跳得这样快。雨水舔舐我的脸,我心里头莫名地想起幼年时去田野里四处乱晃时会遇到飞鸟,蛇,蝴蝶。
它们也安静地同大地拥吻,一动也不肯动。我拉着从小卖部借来的拖车进楼时,十分庆幸我住的房子有装电梯。
塑料袋上沾满了雨水,电梯里的小孩好奇地打量着拖车上装载的东西,她的母亲大约是怕她蹭到水,回家又要清理一遍小孩衣物,将她按在了角落里,用身子充当她与拖车间的填充。
我并不去理会小女孩的目光。心境似又回到了幼年时,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宁静。
彼时屋内,地上散落着我匆忙购置的黑色大塑料袋,剪刀,小锯,以及雨衣。
这样的事我不是很在行的,飞鸟同蛇同蝴蝶,都是那么幼小,它们只需要一条田里裂开的细缝,一个丢弃在田埂上的红色塑料袋,就能埋进泥土里,不受野风吹拂,阳光猛照。
而活着的人类在城市里显得渺小不已,没有多少人会关心一个活着的人,一旦死去,变成出现在垃圾桶里的断腿,散发出恶臭的行李箱,从楼下坠亡的尸体。人们便围着他们了!围着他们拍照,讨论,议论罢,尽管那对死去的已无任何必要。
切割是从手指开始的,我认为这是最细小最容易锯断的东西。
这件事最古怪之处并非我带来回了一具尸体,而是这个女人并未死去。
猝然弹动的手臂吓到了我,她活着这个事实令我陷入一种莫名地恐慌,如同是被惊吓到而忘记思考般,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发现她活着呢,是她冰冷且僵硬的身体,任由我拖动的情况迷惑了我。
还是我想埋掉她的心理占了上风,使我忘乎所以。潮湿的青苔,青苔的气味,雨水的气味,人类的气味,血液的气味,灌满了我的鼻腔。黑色的塑料袋哗啦作响。她的手掌触碰到了我的手臂,她的手指同锯刀一起静静地躺在地上。
我当然没有杀掉她,我从未想过要杀人。我只以为我同从前一样,将躺在大地上沉睡不醒的生物,埋到深土里去。
“没,没有身份证。”
“骨科是吧,好的,我登记。”
我开着货车,将这个女人送到了医院。
“对,是我不小心切到她的。”
我并不记得我同护士,同医生们说了些什么。
四根被切断的手指用保鲜袋装着。
走道里,像我这样神色仓惶的还有许多人。
我送来的女人情况也算不上这些人里头最危急的那个。
女人昏昏沉沉,偶然呓语,身子发抖。
我似一杆支架,帮她撑着那只被我切断了手指的手,直到她被送进手术室。
脑子里头偶尔闪过一些空泛的念头。
她是否有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是否有意识到这个载她来医院的送货员,是有预谋地切割下她那一排手指的。
真倒霉呢。
我还需要上班,并没有继续待在医院,交够了住院费便匆匆离开。至于我会不会因我伤害了一个活人而被警察上门造访,已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锯刀,血液,黑色的塑料袋,小卖部的拖车,把这一切清理完,我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女人是在送医第三天才醒过来的,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我锯断了她的手指,而是她大概有好几天没有进食过了,所以才会昏倒在路边。
”报警,不,得先去看她,看完才能决定怎么做。“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刺着鼻腔,不难闻,或者说,这个味道比我闻到过的大部分气味要好闻得多。
不好看,脑海里忽地闪过这样无关紧要的念头。
脸型瘦削,眉毛同头发一并乱糟糟,一副似同她这具身体并无甚关系的模样野蛮生长。
我嘲笑自己,一旦意识到对方是个活人,便开始用打量活人的眼光去打量她。
我是看到了她吗,我是在她“死去”的那一刻看到她的,还是从她活着的这一刻看到她的?
窗玻璃漫散着从外头射进来的阳光,四月底,不算太冷,不算太热。
我规矩地坐在病床边,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这是我从未遭遇过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同我讲这种事该怎么办。
问问你的亲人吧,问问你的朋友吧。
这种话是决计不能在我身上落实的。
我的母亲会记得那句话,她会记得的。我怕她用那样的眼神望我。不要了吧,真的很可怕啊。
于是这终究变成我一个人的事。
出外活动的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回来了隔壁病床,用一种看奇异事物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想,我一定很像一个怪人了,我得做些什么。于是巡视一圈,模仿起其他病人的家属来。
“你要吃点什么吗?”目光落在女人的眉眼处。
哦,原来隔床的病人,看的是两个人。
我是个怪人,躺在床上的女人是个受了伤的怪人。
她不说话的,从醒过来后就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我循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我认真地同同她说讲后续赔偿的时候她用望天花板的眼神望着我,我会以为她是个聋哑的。
“我要一个住的地方。”
这是女人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是褐色的。”
这是女人同我讲的第二句话。
“可以。”我听到自己对她说。
············
生活里多出一个人,是从马桶溅射残留的尿液,掉落在褐色地板上的黑色卷发,垃圾桶里增加的厨余这样的变化来告知我它的真实性的。
女人住进了我的家里。
是城中村,管理松散,黄褐色的墙面上有小孩用蜡笔划出来的红色长痕,如同一段长在墙面上的绳子,将走在楼道里的人困在这栋楼里。“你家里最近好像住了人啊。”
某次送货途中,班志强忽地冒出一句话。
车内,汗味及香薰味都被空调的冷气所裹挟,变得不那么热烈,我却因为这话眉头不自觉跳动了一下。
我不知他是从哪得知这个消息的。有可能是顺路将我送到巷口时看到的那扇透出光的窗户得知的,也许是下车去买烟时从士多老板娘的嘴里得知的。
“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她来这边看医生的。附近房租也不便宜,我就想让他住在我这了。”
“呀,是网友那种吧,你自己可当心点,别被人骗啦。”
班志强定定地说。已将我那位“朋友”定了性质。
惯爱听社会新闻与年代金曲的班志强对于所谓的网友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说话时,肥厚的三层下巴随着颤动,往上瞧,是一张十分和善的脸庞。这种和善约莫来自于他下垂的眼角,以及常常被自己的冷笑话所击倒而笑出来的眼纹。
我不讨厌班志强这种古板却热心肠的人,但也没有办法同他说出,因为我切下了她的手指,所以才答应她住到家里来这样的话。
“不会的,我还是很了解她的。“我说着违心的话语。
了解,不,是完全不了解,或者说,不想去了解。在达成和解的共识后,我将从女人身上取下的东西还给她,一套老式的毛衣,以及一张被雨水晕染泡糊的纸。
不,与其说是归还给她,倒不如说是偷摸地放在客厅的角落里。在房门与沙发的间隙里,有两张旧棉被搭的床。
她可以适应这样的住处,并不多提些什么要求。
名字是从医院登记簿看来的,何静。
阿静没有手机,但我深觉没有手机十分不便,于是三百块钱买了一部便宜的二手机。
她并不是从哪个原始社会出来的野人。对现代的设备电器以及透过一小扇窗能望到的东西都不感到惊奇。
唯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她对我,不,也许是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女人会用尚且能自动活动的一支手,纠正这个房间里所有她不习惯的东西。
“你可以把东西放到某个地方吗。”
从来不对我说这样的话,却会一遍遍地将这个房间摆成同一副模样。
很认真,又很安静,安静到仿佛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有时会为了通风问题而开窗,窗外嘈杂汹涌而来,贩子叫卖的声音,汽车行驶的声音,途径楼下的人们细碎的交谈声
她会攀到窗边,似在注视窗外的一切,也许目光中带着平静与冷漠,也许,也许是一些我也不清楚的东西。夜里黑色的壳子里亮着黄色的光,光里传出细微的喘息以及抽气声。
她好似都要被那些喘息声所吞没,因为很疼,因为手指很疼。
这大概不能算坏事。
“痛是正常的,切口很齐整,但也不能保证就不会坏死,还是要多注意哦。”
医生的话在脑子里回荡。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阿静需要洗漱的时候,帮她套好防水袋。
不知道是第几次,班志强顺路开车搭我回家,看到楼层处亮着的灯光。
十分好奇地问了一嘴。
“啊,你那个网友还没走啊。”
“快了。“
我敷衍地回应他,心里泛起不悦,这种不悦感古怪得让我皱眉。
那个时候的阿静,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我们的交流并不多,我是真的不会同人打交道。
班志强同我说的话多一些,那是他天性如此,他同谁都是自来熟。
而阿静就像是一块石头,我是另外一块石头。想要扮成热情的样子,也是没有可能的。
但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知道的,就是暂时的。
青岭山,这是静要去的地方。看到手机浏览页面就发现了,大概有几十条的搜索,且是当天的。
下载APP,注册一个新的微信号,添加好友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些记录。
一个女人频繁地搜索一个地点,总是有她的理由的。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也在接下来得到论证。
“微信转我几十吧,我去劳务市场看看。“
静对我说这种话,我竟没有感到意外。好似心里早有预料。
“你是要找一份临时工吗。”
她并没有对我的问题作出回答,只是笑了一下,眼尾泛几条细细的褶皱。
约莫是个比我年纪大些的人吧,我不免这样想着。
一个人恢复了健康的身体,拥有了工作的能力,并没有啃着我不放,而是自己要出去工作。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我似在心底已预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似的。烦闷滋生。
生活中所有流淌过的琐碎信息,浅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们造成了我的烦闷。
彼时,我还不能从那些杂乱的信息中找到一根线来将它们串联到一起。
阿静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我也没有问过她是去做什么工作的。
有那么几次,下水道口残留了些许红泥,薄薄一层。
是流水过慢,导致它们有堆成薄层的机会。
是去附近的植物大棚里吧。
只是这样想着,却没有跟她求证。
此后一段时间,我觉得我的房子变大了,会造成这种异样感觉是因为独处的时间变多了。明明是瘦削的人类,但是其存在时却可以占用一半的空间。现实意义上的以及心理层面上的。
我想等到阿静完全离开我的生活后,这种感觉会在某一段时间里变得更为强烈。
···········
“好布啊。“
“是咯是咯,阿姨哩。”
“太大了吧,可能要拖车来咯。“
某日出门,路上迎面而来的几个小萝卜头慢悠悠地踩着带三轮的小自行车,几张稚嫩的脸都被日头晒得通红,嘴里不停叭叭说些什么。
我只觉得小孩子是十分吵的。
他们说的东西,是在拐角,脑袋被压成了不大规则的形状,也许是头骨被压碎了,皮却还张着,便显得不齐整。
光亮的皮毛,细细的项圈。肚子不知是被哪辆车哪个部位剐蹭到的,亦或者是也被碾压过去了,肠子流了一地。对,是条狗。一条躺在马路旁的黑色大狗。
埋掉它吗?
当我意识到我已蹲在原地望了它好几分钟时,如同一个酒醉的人猝然惊醒,慌慌张张地逃离了那片区域。
我因此失去了当月的全勤。彼时同事张曼一边碎碎念,一边将手里的文件夹移交到我手里。
“小陈,你说老刘最近是不是吃火药啦,天天要人盘点,哪有那么多可盘点的。”
我并不能去接她的话头。
“你最近是不是熬夜了,感觉头发变少了。”
她果然便不提其他了。
我抬眼望过去,灯光从这头照到那头,货物们安静陈列在卖场里。
散漫地望着电脑,活计停滞不前,我忽地想起了我曾经在阿静手机上看到的浏览记录。
鬼使神差地,我凭借记忆去搜索那个地方。
电脑界面上显现的文字,明明每个字我都认识,却怎么样也没办法阅读下去。
移动鼠标,将所有的浏览记录删除。
六月的冷风是来自于哪里,是上天的恩赐还是背后那台立式空调。
冷得让我害怕。我不应该害怕的。货物们仍安静地伫立在仓库里,它们在望着我。我已经不能在这里待着了。
脑子里不断地出现那条狗的模样,那条狗又在某一刻,变成了静。
其实他们并不十分肖似。静似是从皲裂的土地里野长出来的,身上也满是皲裂,触摸她,噫,黄褐色的皮肤,有温度。
“你又病了。”心底的声音对我说。
··········
“今天,我看到了一朵弓着腰的云。”
我一直没学会如何同人交流,是以当我想同静谈某件事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干巴巴的声音从喉咙间弹了出来,那一定是被莫名的恐惧驱出来的言语。
静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那云非常好看,我看着它弓腰的方向,是往北方去的。“
”嗯,那一定很好看,你应该给它拍个照。“
她言语里蕴含着平和沉静,我察觉到了这种沉静下的死寂。
在大概半晌,一刻钟,半个小时,也许只有几秒钟的间隔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青岭山也在北方吗?”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她又露出了笑容,眼尾的细纹堆叠在一起,似几尾轻划出来的笔触。
“是的呀,陈小姐。“
我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她黄褐色的眼瞳里映出我的面孔。
“好的。“有没有说这句话呢,是说出口了,还是在心里回应她。
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到半夜。
人蹲在褐色地板上,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
去寻找,寻找她的过去,也许其中有能改变她想法的东西。或者将阿静关起来,送她去医院。
这似乎是最能接近我的愿使的。
当我的脑子里空泛泛地闪过这个词,我才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我之所以会陷入这种虚无且令我恐慌的情绪里,只是因为我不希望她去往那个地方。
那是基于我本身情感而发的愿望。
“不要吃。“
我听到年幼的自己,在对大人们说话。
孩童从来是仰望世界,世界上有许多大人的下巴,许多大人的下巴。
没有眼睛,他们没有眼睛,从来不同孩童对视。
”你叔叔们要吃肉,把那猫儿杀了,好肥呢,在贵叔家呢,你弟弟去了,你去不去?”
人影笼在阴影里,谁的面孔我也看不清。
“不要吃,不要吃。”
他们已是听不见了,笑声回荡在虚无中。
夜里的天空并非完全黑暗,肉眼可见模糊的云形,远处的灯光,近处的灯光,将天空映成灰蓝色。
似乎这个城市一刻也不曾休息。················
“四蚊半。”
七月初,热气从地缝里钻出,小电驴座位因长时间暴晒而皮开肉绽。
我并不能从这种热气里汲取到能量,反而被晒得蔫蔫的。
从太阳底下躲进士多店,进去的那一刻,觉得整个人都泡进了热风里。
原来士多店也不十分凉快,小风扇喝喝喝,像是要摆脱落在它身上的灰尘似地拼命大叫。
我对汽水没有特别的偏好,有些崇尚健康的人会说,喝矿泉水更好。
可我迟钝的味觉不能从矿泉水里吃出什么天然的滋味。
气泡咕噜噜,喝掉了大半瓶,我才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
街对面,我住的房子玻璃窗紧闭,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迎着阳光舒展,这是当然的。
那里头没有其他人了。
房东一开始还会提起那个黄色皮肤的女人,一口广普,讲话的时候还不忘指手画脚,生怕我听不懂她说些什么。“那个同你一起住的靓女呢,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啵,回老家啦。”
她笑嘻嘻,嘴角扯出淡淡的法令纹,寒暄一两句。
我心里头知晓,她不一定是真的关心那个女人去了哪里,这样的话就跟在问你,今天吃饭了没一样普通寻常。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我慢慢地回答她。
“她去青岭山了。”
显然房东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地方,她不明白地眨眨眼,应和道。
“去旅游了是吧。”
我点点头,后来不再同房东讲些什么。她也再没有问过。
谁离开了,本就无关紧要,是我还是阿静,都一样的。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租房,倒在座椅上,打开电脑,浏览器点击回车,依旧是几个月前的新闻,往后排是零散的几条相关新闻。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人们所能听到的信息,一部分是来自于各种新闻网站,另一部分是在周遭发生,自己耳闻眼见的事情。
如果以人为中心支点,往外画一个圈,阿静在距离我不知道多少个圈外的青岭山里。
她被发现了吗,发现时她的状况还好吗。
我无法通过微信,电话,来联系到她。微信没有下线提示,彩色的头像点击进入的聊天界面,最新记录是被我退回的转账。
所有混乱的思绪被一通电话打断。
阿静的死讯由一个陌生的女声告诉我,服药自杀,死得很安静。
后面这句话她没有说,是我的想象。
我猜一定是很安静的,就像是漂浮在天上的羽毛终于落了地。
在我从前的设想里,阿静可能就是这个城市里的人,也可能是这周遭县城里的人。
因为什么都没有,我将她拖回家的时候,她的随身物品少得可怜。
我后面听到的消息,来自于警方。比起我漫无边际的猜想,现在的技术显得高明许多。他们联系到我,仅是因为我是通讯记录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我也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些许信息。
脑子在那一瞬间其实是停止了转动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在操纵回答。
“啊,是,她之前在我这边住过一段时间。”
“没有,不认识的。”
“是青岭山吗?”
“好的,后续会通知我吗?啊。好的,好的。”
直到电话挂掉,我还没从对话中醒过神来。
说非常伤心,非常难过,那完全是骗人的说辞。
我同阿静由头至尾都不能算熟稔,也没有一起参加过什么活动,做过什么事。我甚至不能从她的嘴里知道她一丁半点的过去。
唯一共同望过的风景,是我们都曾从那扇小小的窗子往外望。望向这条流动的街道,望向窗外那一条窄长的天空。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心口,发现那里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陈小姐,谢谢你,我选了很久才选好那里的,我觉得那里会是个好地方。再见了陈小姐。”阿静走的那天,我站在街边送她,她没有身份证,要搭顺风车走。
她似乎不喜欢我望着她的眼神,用一种喜悦的语气同我讲这句话。喜悦浮于表面,底下是一潭死水。
我不知我是什么样的神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气,臭气也许来源于楼下停留的垃圾车,也许只是我鼻腔的错觉。
那种令人窒息的恶臭裹住了我,我觉得我难于呼吸。
我也忘记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阿静从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掏出了一株小花。
不认识,大概是从塑料大棚里买来或者捡来的东西。就这样塞在我手里。
汽车的声音由近渐远。那时我恍惚间,似看到那条猫,那条在我童年就死去的猫,枕着猫手,懒洋洋地趴伏在车顶上。
窗台上,小花野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