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司巧儿到来,尹无双和苏文秀把她当女儿一般对待,每日不过读书写字,偶尔做做女红。司巧儿虽不擅女红,在苏文秀这个名师指点下倒也颇有长进。
好景易逝,转眼便已入秋。
一日,尹无双接到他母亲李老太从家乡的来信,说是思儿心切,想要搬来跟随尹无双共同生活,要尹无双安遣人去接她。
原来尹无双的母亲一直住在乡下,他哥哥过世以后,嫂子在家三年孝满,便跟着儿子去了外地做生意。老太太不肯跟了同去,又不肯来西州,独自留守在乡下老宅。
这些年老太太时常来信催尹无双回乡,尹无双困在医馆脱不开身,就一年年地拖延下去了。不知为何,老太太突然就肯来西州了。
读完李太老的信,尹无双又喜又愧。喜的是终于可与母亲团聚,愧的是自成年之后,他一直未在母亲跟前尽孝。
“以前也接了她老人家很多次,她始终不肯离开苛泽。现在难得母亲肯委曲求全到西州来,总算全了我的一片孝心。”尹无双对夫人说道。
苏文秀道:“可不是嘛,这些年留她一人在家,身边虽有丫鬟老仆,叔伯也时常看顾,可我们做儿女的没在跟前,总觉过意不去。你快派人去接她,别等下雪了路不好走。我这两天叫人去把东边那个套房收拾出来,好好修整修整。那间房宽敞亮堂,又有暖阁,老人家一定喜欢的。”
自从苏家遭到变故,大家庭生活的温馨快乐,都留在了记忆中了。这些年家中人丁单薄,现在多一个亲人陪伴,她自是欢喜的。可一想到她婚后这许多年仍未生下一个孩子,要面对婆婆,心里又未免有点发虚。
过了腊八,李老太终于来到了西州。天寒地冻的,亏得老人家向来身强力壮,比许多年轻人的精力还好许多倍,一路上平安无事。
尹无双欢喜无限,摆下了宴席,把西州交往亲密的朋友都邀请了过来为老太太接风。这母慈子孝的场面,自然是人人叫好,个个称快,苏文秀也欢喜了一天。
谁知第二日,老太太就给了苏文秀一个下马威。
这日早上,苏文秀去给老太太请安,恭恭敬敬地献上一碗茶。老太太把茶接在手里,手掌一倾,茶碗“啪”地一声,顿时打翻在地。
滚烫的茶水溅了苏文秀一身,在老太太面前,她没敢喊出声来,倒是老太太对着自己的手又吹又揉,连声说烫死了。
“我知道,人老了遭人嫌,怪道这么多年都不让我儿子回去。你也不用拿茶水烫我,明天我就带着春槐回苛泽去,我死在老宅里,再也不烦你们!可怜我一把年纪……若不是为了老尹家有个后,谁愿意来受这份闲气。”说罢,老太太用袖子掩了脸,喊天喊地哭了起来。
尹无双见状赶紧陪着媳妇一起跪了下去。
尹无双站在苏文秀身后,并未看见是老太太故意为之,只道是苏文秀见了婆婆太过紧张,不慎将茶碗打翻。老太太一顿喊叫,就连苏文秀也怀疑是自己没等婆婆接稳茶碗就放手了,因此连声不迭地道歉。
见儿子跟着媳妇一齐跪下了,老太太脸色亦发变得铁青,眼觑着苏文秀,阴阳怪气地缓缓说道:“哼,赶紧起来吧,我可受不起,叫人看着,还以为我多刻薄儿媳妇呢!”说罢,又看了一眼尹无双,说道:“一个堂堂男子汉,也要拿出点家长的威严来,一天到晚看媳妇脸色是什么道理。”
在一旁看得真切的王妈和司巧儿,被这一幕惊得面面相觑。
司巧儿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替苏文秀辩解一番,苏文秀扯住她的裙角,司巧儿只得退了回去。
“这老太太,心眼子真坏,还不知夫人后面要吃多少苦头呢。”司巧儿心里想着,倒不曾想,苦头还会落在她的头上。
这日,司巧儿正坐在房间闷坐着,老太太带着她的贴身丫头春槐一声不响地进来了。
司巧儿猛然一抬头,见两个人站在眼前,吓了一跳:“老……老太太。”
老太太瞪着司巧儿,拉长了音调慢悠悠地说道:“我听说,你也是被流放到西州来的?”
司巧儿不知这老太太打何主意,一时不敢接话。
老太太根本不等她说话,又继续说道:“娶一个吃里扒外不会下蛋的母鸡也罢了,又摊上个不会干活的大小姐来,我要不管管,这个家还不变成了慈幼堂了?”
司巧儿这才知道,原来是老太太不容她了。
司巧儿思忖,她一个弱女子,毫无谋生的本领,一旦离开这尹家,不是饿死便是冻死。况且尹无双夫妇待自己有如亲生,这样的恩德,哪怕叫她当牛做马,她也毫无怨言。便忙回道:“老太太有事,只管吩咐。”
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道:“还算你懂事。”随即回头叫她的贴身丫头:“春槐,给她吧。”
春槐走上前来,把一大包布匹绢帛甩在司巧儿面前:“老太太说了,我们从苛泽过来没带够衣裳,眼下又要过年,也要一人再添一件冬衣,再有就是枕头手帕和香袋这些小物件,也要再多做两件,你只在新年之前完成就行了。”
司巧儿见不是赶她出门,便放下心来。她近来虽跟着苏文秀学过一点女红,可是做冬衣这么大的活,她自知难以独自完成。当务之急,也别无他法,只能先勉强答应下来:“是。”
老太太带着春槐走了没多久,春槐又折了回来,说道:“老太太叫你把这些活留在自己屋里去做,可别让老爷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司巧儿又答应了一声:“是。”
“可是我们欺负你?”春槐近前一步,逼问道。
“啊,不是,是我知道怎么做了。”司巧儿慌忙摆手道。
“算你识相。”春槐瞪了她一眼,甩着手出门去了。
第二日,司巧儿见了苏文秀,说道:“这西州的冬天,可比长安冷多了。我近来身子总是发凉,我能不能偷个懒,告个假,每天歪在床上看看书?”
“姑娘说哪里话,你又不是这家里的丫头,何来告假一说。你只管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你爱怎样就怎样,天冷了,这身子也的确要保养些。”
从此,司巧儿便每日躲在房间里做活,熬到更深夜半。早上起来给老太太请安,苏文秀见她眼窝凹陷,眼睛发红,问她缘故,她只说是晚上睡不着,看书看累了。
接连几日皆是如此,苏文秀以为年关将近,她过于思念亲人,倒也并不过多追问,况且她这几日,亦是自顾不暇了。
原来,这李老太见不得人闲着,苏文秀成日只是读书写字,绣一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玩儿,她十分看不过眼。除了叫她做衣服鞋子,还要她每日抄写经文,多积点功德,为尹家求一个儿子。
直到这日,司巧儿做到半夜,一不小心睡了过去,房间取暖的炭火把快要完工的冬衣烧了一个洞。
她左看右看,实在是不知如何缝补,只有苏文秀才能不露痕迹地把一个洞补起来,于是起身去找苏文秀。
苏文秀正在暖阁里做活,见司巧儿过来,手忙脚乱,把手里正在做的棉鞋和几件布匹衣物一齐推进柜子,笑着说道:“姑娘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司巧儿道:“我身子倒好,我今天是来求你帮忙的。”说罢,便指着身上的衣服,说道:“我这人好没用,几时把衣服烧了个洞也不知道。”
为了不让苏文秀发现她在帮老太太做冬衣,司巧儿把自己的衣裳也烫了个洞。
苏文秀仔细看了一遍,说道:“这个简单,用界线的办法补救,包管一点都看不出来,我现在就帮你补起来。”
“夫人还是教了我吧,我反正也闲着无事。”司巧儿道。
苏文秀道:“这也容易学,我在别的布上剪个洞,补给你看。”
说罢,苏文秀便去柜子里翻找废弃的布料,谁知刚才慌乱中把老太太交给她的东西胡乱塞进柜子,现在一开柜门,东西都掉出来,散落了一地,司巧儿一眼瞅见那都是老太太的东西。
苏文秀赶紧把地上的东西一拢,一面往柜子里塞,一面悻悻地说道:“你看我这里乱的,也不知那些碎布收去哪儿了,我叫青禾上别的地儿找找看。”
司巧儿按住苏文秀的手,苦笑一声,道:“我都知道了……这老太太,不知何故,要我们这样做贼似地隐瞒。她就好好地当着尹大夫吩咐我们去做事,我们没有不帮她的道理。”
苏文秀也说道:“正是呢,老太太的这个脾气,是令人捉摸不透。我去你房间看看那件烧坏的冬衣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朝司巧儿房间走去,司巧儿知她不想多说老太太的不是,便也不再言语。
自此,两人不再藏着掖着,苏文秀把老太太安排的女红都拿去司巧儿的房间,两人坐在一个被窝里,一起做活到半夜,聊的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
苏文秀虽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却一直没有细问她的来历。司巧儿见这些日子以来,苏文秀待她极是真诚,在苏文秀说到父母病故的时候,司巧儿也不再隐瞒,将司家如何被抄家问斩,以及路上发生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苏文秀。
苏文秀听了她所说的,对她更是怜爱。她跟司巧儿一样,对那本书稿心存疑惑,便问道:“如此说来,这书稿跟你家被问罪有很大的干系。”
司巧儿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因此翻看了不下十遍,竟是没有看出一点蛛丝马迹来,要不你帮我看一看?”说着便从小衣里摸出书稿递给苏文秀。
苏文秀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道:“这是当朝国史稿,从内容来看,也只是如实记录了一些重要的人和事,大部分都众所周知,的确不知破绽出在何处。”
司巧儿收起书稿,又放回缝在小衣里的口袋中,坚定地说道:“我早晚要查明真相,替我司家讨回公道。”
“长安距此千里之遥,你如何去查?”苏文秀觉得司巧儿是在痴人说梦。
“我想法子回长安,进宫去找皇上问个明白!”
“皇宫高墙大院,宫禁森严,就算王公大臣进宫也有诸多规矩,你又如何进得去?”
“那后宫佳丽三千是如何进去的?”
“她们凭家世、凭才艺、凭机会……总之是各凭本事。我等如今乃是流放西州的罪人,莫非还幻想有朝一日成为皇妃?”
“我不是这意思……”司巧儿一时失语,又是羞愧又是懊恼。
苏文秀见她气恼,像个小孩子一般,忍不住笑道:“我逗你玩呢,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思,当然明白你的苦心。你先安心在此,日后有机会再说吧。”心下却想,时日越长,心中越是意难平,机会却从何来。
苏文秀想起她刚刚来西州的时候,见父母熬不过去,病死在眼前,也曾发誓定要替苏家讨回公道。可这二十年来,她的那点努力,如同蚂蚁撼大树,毫无影响。当年的宫廷事变牵连甚广,后来,这些人不是认命了,便是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