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州 第4章 第004章：上山采药

转眼过了春节，天气渐渐暖和。

一日，老太太把尹无双叫进她房里，对他说道：“我的儿，我来了这些日子，冷眼瞧着你这个家，也实在不像话。”

尹无双听了，连声说道：“孩儿不孝，哪里做得不好，母亲只管教训，孩儿一定改。”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道：“倒也不是你有何错，只是见你没个知冷知热的帮你打理这个家，为娘的心疼你罢了。”

尹无双听见自己并无得罪之处，心下稍宽，答道：“孩儿一个当大夫的，这家倒也没什么可打理的。”

老太太道：“没有家业，才更要精打细算过日子。我看你店里几个伙计时常闲着无事，在那打牌赌钱，你也该辞掉两个，叫他们收收心。家里有这些现成的丫鬟老妈子，像采药、晒药、分拣药材这些活，也没什么难做的，只管交给她们便是。就是你媳妇和那野丫头整日闲着无事，也可以做点子事打发时间。你少做点杂事，只管在医馆给人看病，还能多挣几个钱……”

老太太一番言语，尹无双有些尴尬，说道：“母亲说得不无道理，可这些粗活，叫家里女人出去抛头露面的，未免惹人笑话。”

老太太两眼一横，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出去干活怎怕丢人？不干活才丢人呢，我看你是离了家就忘了本了。当年在苛泽的时候，你父亲只是一个药房掌柜，你和你兄弟在医馆当学徒，没日没夜也挣不到几个钱，家里哪样不是靠我里外操持才有了模样？”

老太太说的这些倒是实情，尹无双无以反驳，老太太又接着道：“好容易熬到你学有所成，当了大夫，你师父器重你，把独家针法和接骨秘法都传授给了你。你运气也好，被人举荐到宫里当了太医，这么好的前程，你竟……”说到此处，老太太长叹一声。

尹无双被老太太说到软处，不敢答话，老太太继续道：“总之，你现在不再是宫廷御医，你媳妇也不再是什么千金小姐，在这山高路远的小地方，小门小户的女人哪个不出门做事？你媳妇倒也罢了，那个野丫头总可以叫去帮忙。”

尹无双想道，司巧儿虽是被流放而来，终是世宦之女，又是安西王送来的人，怎好叫她去做那些粗活，因向老太太陪笑道：“话虽如此，我在西州开这个医馆，也算有点脸面，一家人过活总是够的，还不至于……”

话没说完，老太太抢白道：“怎么够？我看就不够。你每天听那丧门星媳妇的挑唆，人家送几个鸡蛋当诊金，你同意也罢了。遇到那穷疯了的，不但不给钱，你还贴钱贴米贴药，这跟走到街上去撒钱有何区别？”

见老太太又把话牵扯到他媳妇身上，尹无双不敢再顶撞，唯有好言好语哄着道：“母亲教训得是，你也总是让我们多做点功德，我们这样做，没准哪天得了好报，你老人家就抱上孙子了呢。”

见儿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太太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舍钱舍米就可以生儿子，照你说花钱就可以生儿子了？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你也不是不明白。你说你，快五十的人了，尚没个子嗣，早就该个妾了。你呀，什么都好说，就唯独这件事不肯依我。人家养头猪，也知道下一窝，你却不知中了什么魔道，一心守着个不下蛋的母鸡，谁也不要。我大老远带了春槐过来，来之前就许给她姨娘身份的，你死也不肯要。儿啊，你就看在我这一把年纪……”老太太一说起纳妾，便要把春槐往他这塞，儿子不肯，便又急又气，更是骂得停不下来。

尹无双见老太太一气之下，口出粗鄙之语，全然无力招架，只后悔没在一开始就应承了她，于是说道：“母亲教训得是，是孩儿糊涂，我明日把两个伙计辞了便是。”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尹无双果然辞掉了两个负责采药晒药的伙计，余下的人见此情形，便都不再打牌赌钱，忙得不可开交。

司巧儿也时常到被老太太叫到前边医馆去帮忙做些杂事。尹无双甚觉过意不去，只拣些轻便的活安排她去做，通常都只在医馆的里屋坐着。

这日，司巧儿正在医馆里屋帮尹无双写病案，听得西街卖牛肉的崔大媳妇走进医馆，喊爹喊娘地叫疼。那崔大媳妇进来便对尹无双说道：“我今天这个毛病不找你，我疼了一年了，听说你这里来了个女大夫，你赶紧叫她给我瞧瞧吧！”

尹无双无笑着答道：“这里又不是皇宫，哪有什么女大夫？”

崔大媳妇抱怨道：“那宫里的女大夫哪个不是从下面选上去的呀，你怎知你这里的女大夫，以后不能去宫里当女医呢！。”

尹无双无奈地笑了笑，对崔大媳妇说道：“没有的事，她可不是大夫，只会帮我写写病案抓抓药罢了。既是我看不得的病症，你自己说给我听听看吧。”

崔大媳妇很是不满，隔着长裙，指向身后大腿根的位置道：“这如何说起呢，就是这，不知长了个什么东西……摸不得碰不得，叫人疼得好生难受！”

尹无双道：“是何颜色，可有脓血？”

崔大媳妇道：“我也看不见，不知是何颜色，真叫人难为情……既然没有女大夫，算了算了，不看也罢。你别怪我多嘴，大家都说你尹大夫医术高明，怎么就不能教个女徒弟出来！”

在做针灸的桑婆婆在旁听了，插嘴道：“我也这样想呢！我那儿媳妇，自从小产之后，小腹一直胀痛，什么婆子道姑都看过了，也得不出个究竟，这要是有个女大夫给她看看就好了。”

崔大媳妇说：“说得正是，女人的难处，男人都看不见。平时又穷又苦也罢了，病了痛了不方便请大夫，也都只得忍着。”

等着拿药的王六儿打趣崔大媳妇道：“崔大嫂，你这大脚走得比男人还快，要不就叫尹大夫收了你做徒弟，你这一日能跑个十里八村的，你以后就是十里八村的希望。”

崔大媳妇啐了一口，笑着骂道：“去你娘的王老六，你只看到我那走四方的脚，却没看见我这砍牛肉的手，和这装满浆糊的脑袋吗？你不怕哪天你老婆打断了你的骨头，我没给你把断骨接起来，倒把好的骨头给你拧断了嘛！”

医馆里几个人听见崔大媳妇这话，都哄堂大笑起来。

司巧儿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想起以前在长安时，曾在父亲的书房内读过《黄帝内经》和《备急千金要方》等数本医书，书上有记录痈疽，奶娘头上也曾长过，跟崔大媳妇说的情形，倒有几分相似。可这妇人说她的患处在大腿根部，便又多了几分疑惑。

这样想着，思巧儿就从里间走了出来，崔大媳妇道：“我从小闲来无事，也读过几本医书，大嫂若是信得过我，不防给我看看。”

尹无双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司巧儿道：“看病可不是戏耍的，你若错看了，她不得把你送到官府去呀。”

崔大媳妇倒是高兴，把尹大夫推过一边，就要跟着司巧儿进里间：“我就说你这里有个女大夫吧，原来你把她藏起来了！女菩萨，你赶紧帮我看看，我便死了，也不是个糊涂鬼了，决不拿你们去告官。”

尹无双被崔大媳妇放炮仗似地一顿抢白，也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她随司巧儿进里间去看。

须臾功夫，两个人便出来了，崔大媳妇乐得合不拢嘴：“原来竟是个火疖子长到大腿根去了，不是什么大事。”

王六儿接口道：“崔大嫂，你这嘴巴这样厉害，这火疖子不是该长在嘴上吗？”周围的人听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崔大媳妇也跟着乐了，又啐了他一口，骂道：“呸，你这张欠打的烂嘴才长火疖子呢！”

司巧儿道：“大嫂，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注意饮食便会自好。但你这拖延得太久，须得好好用药，方才能好。”

尹无双对司巧儿道：“诊断应该没有问题，你开个方子出来我看吧。”

司巧儿提起笔来，便在纸上写下方子。尹无双拿在手上看了看，见她方子上用蒲公英等几样清热解毒药物内服，外加黄豆嚼碎外敷，跟他平时惯用的方法不谋而合，忍不住频频点头。

崔大媳妇见司巧儿得到了尹无双的肯定，便十分得意，拿了药方，笑嘻嘻说道：“今日我好运气，可算遇着女大夫女神仙了！”

桑婆婆也欢喜，对司巧儿道：“这姑娘看着就聪明伶俐，又读过书，是个有学问的女大夫。你明天就上我家里来，给我儿媳妇瞧瞧吧，可怜她已病得没个人样了。”

司巧儿回道：“多承婆婆抬举，我也是一知半解，并未认真学过医术。今日的事情，只是凑巧，要上门问诊恐怕还没这能力。”

桑婆婆见司巧儿态度谦逊，对尹无双说：“照我说呀，你就收了这个女徒弟吧，以后我们女人看病就不愁了！”

医馆内其他病人也纷纷附和，一时间吵吵嚷嚷，似乎尹大夫不收下眼前的这个姑娘，便要错过一个绝世神医。

尹无双道：“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只是我向来没有收女徒弟的先例。此事非同小可，容我回去跟夫人商量过后，再作定夺吧。”

谁知，早有好事的已去把苏文秀请了过来。

苏文秀见一堆人替司巧儿请命，大感意外，笑着对尹无双说道：“姑娘平时与我闲谈，我知道她对书画颇有心得，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只是不知她竟连医书药理也懂得不少。收一个这样的女徒弟，还不至于辱没了你吧？”

见媳妇十分赞同，众人又七嘴八舌帮着劝说，尹无双一时没有台阶可下，甚是为难，如实说道：“不是我不肯教她，这当大夫与闲看几本医书不同。大夫每天面对的是各种疑难杂症，遇见的人和事也千奇百怪，有时还需要跋山涉水去病人家里，她一个年轻女孩子走街串巷是怎么回事，更别说会遇何凶险。不说别的，哪怕只坐在医馆里，药材的辨认和制作，就有许多麻烦……”

司巧儿自思不擅拿针捏线，老太太又见不得她清闲，方才受到众人推举，便打定主意要跟尹无双学医。因向尹无双恳求道：“既然街坊邻居们需要，你让我跟你学医吧。不管能学多少，哪怕只能帮到一个女人，也值得去做。”

尹无双若有所思，朝司巧儿看了一眼，点头道：“哪怕只帮到一个病人，也值得去做！说得好，这也算你有了医者仁心，我就暂且收了你这女徒弟吧。”

众人听了，无不拍手叫好。

自此，司巧儿便不只做配药和写病案，偶有女病人到来，尹无双不便诊治的，就交给司巧儿看诊，他在旁监督行针拿药。

老太太安排司巧儿来医馆帮忙，尹无双最初十分过意不去。他没料到司巧儿一点就通，一教就会，自她过来帮忙之后，他倒轻松了许多。

如此春去秋来，转眼又到了上山采集露水的时候。

老太太患有眼疾，需要山上洁净的秋露擦拭，她又喜欢用露水煮茶，药房里也需备下一些。这露水要从山上极为洁净的百草上采得，可采的季节极短，又只有清晨可采。因此，这一阵子，司巧儿每日都一早就上山采集秋露。采完秋露，还要顺路在山上采些红花、紫草、肉苁蓉之类。

这一日，司巧儿照例不到五更就已来到了山上。

早晨的山坡十分静谧，一弯浅月挂在西边的天空上，到处都蒙着一层薄雾，等待着阳光的到来。

司巧儿把一张洁净的布绑缚在双腿上，在半高的杂草丛中走过去，越是密集看不见路的草丛越多露水，因此走得也十分艰难。她走过一片又一片的山坡，要在太阳出来把露水晒干之前，收集到尽量多的露水。

太阳出来后，司巧儿把收集到的露水装进水囊，小心地封好，便往山下的秋露湖边走去。司巧儿每次采完露水，都到这湖边坐一坐，望着平静的湖水，回忆起在长安的点点滴滴。

司巧儿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渴，于是靠近湖边，捧了两口湖水喝。

突然，一声巨响，一个庞然大物从面前冲出水面，朝司巧儿直扑过来，她吓得往后一倒，大喊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