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巧儿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一张陌生的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蓝色单被。这单被摸上去略微有些粗硬,但是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令人觉得踏实。
司巧儿环顾四周,只见房间陈设简陋,除了睡觉的一张床,还有一张方桌,靠墙一排木架,一层一层地摆满了各式晒好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味道。
这是哪儿?司巧儿一面暗自思索,一面翻身起床。忽然脑袋一阵刺痛,赶紧抱住了头,她正疑惑间,只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飘了进来:
“姑娘,你已昏睡了三天,可算醒来啦!”
话音未落,便走进来一位美貌的中年妇人。只见她穿着素雅,不施粉黛,面容恬淡,头上戴着一根银簪,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司巧儿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这夫人也回了个万福道:“我姓苏,姑娘不必多礼。也不是我救的你,是安西王送你过来的,他有要事在身,送你到此就走了。”
司巧儿恍惚间记得自己在月下奔走逃命,完全不记得有什么安西王,便凝神细思起来。
苏夫人见她脸色不好,双手扶肩,将她轻轻按坐在床上,说道:“你刚醒,身子还虚,先躺着吧,我去去就来。”说着,苏夫人便转身出去了。
随着苏夫人走出门,司巧儿听见她说道:“王妈,厨房还有饭吗,你给姑娘拿些吃的过去罢!”
司巧儿头痛难忍,倒身伏在床上,便觉压到了什么,伸手入怀,便摸到了那份手稿……先前的事情,一点一滴涌上了心头。
不一会儿,那王妈便端来了饭菜,喊司巧儿起来用餐。桌上摆了一碗稀饭,配着几碟精致小菜,皆是江南风味。
司巧儿连日来未进水米,早已饥肠辘辘,此刻口里却觉得胸闷口苦,并无食欲。
王妈见司巧儿双眼红肿、神思恍惚,便拿起筷子递到她的手里,劝说道:“姑娘,人是铁饭是刚,什么事也没有身体要紧,你勉强吃些儿吧。”
司巧儿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便低低地道一声谢,接过了筷子。王妈也不离开,只管坐在旁边看她,带着笑意问她:“我看那天安西王亲自抱着姑娘骑马过来,姑娘是安西王的亲眷吧?”
司巧儿不知内情,不敢贸然回答,只管低头吃饭。
那王妈只当她是默认了,便继续攀话道:“安西王特意关照我们姑爷全力救治,好生照管姑娘……”
司巧儿怕接错了话,岔开话题道:“王妈,这西北之地,怎么也有江南小菜?”
王妈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原是姑苏人,这些佐粥小菜是我照家乡口味给她做的。”听王妈称苏夫人为小姐,司巧儿料想她必是苏夫人娘家跟来的人了。
“姑苏距离西州怕是有万里之遥吧,夫人怎会来此?”司巧儿问道。
岂知听了此话,王妈竟红了眼:“这事真是一言难尽哪……哎,这也早就不算什么秘密了,我就告诉了你罢。”
原来苏夫人名唤苏文秀,出生姑苏名门,年幼时随父亲做官迁居到长安。
苏文秀自幼喜欢舞文弄墨,长成后精于书画。有时兴起,便将花鸟人物和诗词歌赋绣在绢帛上。因她图案用色皆素雅别致,远非一般市卖之物可比。亲朋好友偶然得了一件,便视为珍宝一般,定要在人前显摆,苏文秀因此名扬长安。就连皇后也曾向她要过一幅“四美图”。
当时长安城中想与苏家结亲的不少,多是世宦子弟。
宫中太医尹无双也久闻她的名声,又在宫中远远见过一面,对她十分钦慕。只是他自知出生卑微,靠着师父传授的独门针灸和接骨手法,被人举荐到当上了太医,岂敢对宦门出生的苏家小姐心存妄想。
谁知后来宫廷突然生变,苏家也受到牵连,被流放西州。
苏家一遭变故,那些平时想尽办法结交苏家的三亲四友皆不见了踪影,只有无权无势的年轻太医尹无双拼力相救,上下打点。谁知他力微财薄,非但不能营救成功,连太医院的官职也弄丢了。
尹无双在京城没了着落,索性追随苏文秀来到了西州。
后来苏文秀的父母亲皆在西州病故,苏文秀和王妈无所依傍。好在尹无双一直跟随,几番相救,苏文秀被他的真情打动,遂结为了夫妻。
尹无双自幼就拜师学医,加上在太医院的经验,在西州顺利地开了一间医馆。他医术高明,又肯怜贫惜弱,很快便成了西州有名的大夫。
司巧儿说道:“怪不得这满屋子都是药材呢。”
王妈道:“可不是嘛,这有的药材,是从附近乡民手里买的,有些则是姑爷亲自上山采来的。”
听了王妈的一番话,司巧儿对那位千里追妻的尹大夫便有些敬意,便问道:“今日尹大夫不在吗?”
王妈见她道:“我们总是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在家呀。他昨晚就安西王请去军营了,听说他的一个副将摔断了腿骨……”
此时,外面传来苏文秀的声音:“王妈,你来一下,帮我拣几件衣服。”
王妈起身出去了。
随后,苏文秀安排司巧儿沐浴梳洗,换了身干净衣裳,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姑娘别闷坏了,你且随我去散散心吧。”
“是,夫人。”司巧儿内心疑惑,也只好跟着出来。
在长安的时候,司巧儿就曾听说过一些官员女眷流放后的遭遇。今日是吉是凶还全然未知,尽管女主人很热心,王妈也笑眯眯的,司巧儿总觉得还有什么糟糕的事在等着自己。
苏文秀看司巧儿面有愁云,便来劝慰道:“安西王吩咐过了,你想要什么就说,我们都会帮你办妥的。”
她们正在园子里走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小丫头走过来行礼道:“夫人要的丝线都劈好了。”
“你放着吧,我这就过去。我正想向姑娘请教一二呢。” 苏文秀说着,微笑看向司巧儿。
司巧儿连忙摆手道:“你问我,倒像问着张飞了,我手脚粗鄙,拿针捏线都学得不像。”
苏文秀听了不禁噗嗤一笑:“姑娘也太谦虚了。”
苏文秀说着去看绣品,却带着司巧儿走进了一间书房。
这书房两面皆书,还有一面墙挂着字画,一张宽大的书案上摆着文房墨宝和一些诗文画稿。
司巧儿见那诗作得合韵却又不失活泼,另一幅《西山烟雨图》,笔法自然,山寺若隐若现,颇有意境。
司巧儿以为书房乃是尹大夫所用,因说道:“想不到尹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连诗画也如此精妙。看这诗中,带着画意,再看画中,却又有诗情!尹大夫果然是性情中人。”
司巧儿不知内情夸错了人,却误打误撞,字字击中苏文秀的心坎,令她有种伯牙遇到子期之感,当下十分欢喜。
苏文秀微微笑着,也不说出这些诗词字画是她所作,径自走到旁边一幅几近完工的作品前坐下,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尹无双白天出门问诊和采药,晚上得空在书房整理病案时,便叫夫人过来陪伴。她把女红也都搬到这里来做,天长日久,这书房倒成了夫人所用了。
“姑娘来帮我瞧瞧,我手上这幅《策马图》可送得人?”
司巧儿跟了过来,留心看那绣屏上的图。
只见一群自由奔放的骏马踏河而来,溅起的水花闪着银光。群马身后远山巍峨,云海荡漾,近前草地上的野花色彩斑斓,蝴蝶在晨光中摇曳生姿。为首的黑马最为高大,它的马鬃向后飞扬,前蹄高抬,跃然若现。
司巧儿暗暗惊叹,原来竟有人能以针代笔,以线为墨,所作图案竟比画出来的还更为生动。
司巧儿这样想着,便感慨道:“这么多的颜色、层次和光影,竟可以做到如此平整柔和。看这行针,丝丝入扣,密无痕迹,若非亲眼所见,如何敢信?”
苏文秀抿嘴一笑:“刚才还说自己是张飞,不懂针线,如何却有这样的眼光见解?”
“我只是手笨,脑子不笨吧?一件好得这么明显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我总不能装瞎呀。”司巧儿回道。
小丫头青禾点头回道:“姑娘说得极是,我们夫人绣出来的物件,就没有人不夸的,谁都看得出来好。只是绣这些也太辛苦了,光这幅《策马图》,我们夫人已经绣了三年了。”
“是送给什么重要的人,要绣这三年?”司巧儿问道。
苏文秀又笑望着她说:“你说我为何叫你来瞧?可不就是送给安西王的。”
司巧儿便道:“原来如此。”
苏文秀见司巧儿言辞冷淡,忙又解释道:“这些年乌依国三番两次到西州来烧杀抢掠,都是安西王带着将士们保护大家,无人不感激他敬爱他。他在西州并无个亲人跟随,对我们反而照顾有加,我绣这点东西给他,也不算什么。”
司巧儿点头道:“这骏马赠英雄,倒也正好。”
苏文秀这才笑了,回道:“正是呢,他刚刚打跑了乌依国,凯旋而归,又赶上他生日,还真是巧了。
司巧儿问道:“那安西王何时生日?”
苏文秀低头算了一下,说道:“就这几天了,他生日就在七夕,你说巧不巧?我总说他这样的一个人物,一定也要一个仙女一般的人儿才才能配他呢。”苏文秀言辞间的喜悦,像是一个母亲在向人谈及自己的孩子。
司巧儿听说安西王的生日竟跟自己一样,也是七夕,倒吓了一跳。
司巧儿记得母亲曾跟她说过,一个道人算定她一生坎坷,幸好生的这日巧了。因有这一个巧字,才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家里便给她取名叫巧儿。
司巧儿正暗自思量,只听得丫鬟说道:“老爷回来了!”
听见这话,苏文秀放下手里的活计,拉着司巧儿走到外厅,只见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坐在那儿喝茶。苏文秀对司巧儿说:“这便是尹大夫了。”
司巧儿连忙上前行礼:“多谢尹大夫相救。”
尹无双点点头,说道:“不必多礼,你人没事就好。”
司巧儿便站立在那,甚是局促不安。
尹无双把茶杯放下,朝司巧儿看了看,意味深长地说道:“唔,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司巧儿心里暗自思忖,她与尹大夫一家素昧平生,人家不能把一个不明不白的陌生人留在家里吧。可离了这儿,她也只能四顾茫然,无所归属。
刚才苏文秀一直宽慰她,一口一个安西王,对她甚是看重。她含含糊糊应答,绝不敢说自己不认识安西王。她无法猜透尹无双此话何意,对实情有几分了解,心里千转百回,一时开不得口。
苏文秀见她低头不语,面露难色,赶紧牵起司巧儿的手道:“你这叫什么话,难不成人家刚来就要走吗?我与姑娘一见如故,难舍难分,正想叫她留下来给我做个伴呢。”
尹无双倒忍不住一笑,说道:“夫人误会我了,安西王交代的人,我岂敢怠慢。但也得夫人高兴才是,更要人家姑娘愿意。”
司巧儿心下松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自己孤苦无依,不是亲人也要急相随,只要有人收留,便是父母再造之恩了。
在这转瞬之间,她跌入地狱的心,又被打捞了上来。一时感动起来,分不清是喜是悲,泪水夺眶而出,慌忙朝这对夫妇行礼。
随后,苏文秀便让人把一直空着的西厢房收拾干净,叫司巧儿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