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澜静静地听着,最后开口道:“辛苦你了……从一介女子变成男子,比布衣做将军、田舍郎登天子堂还艰难的事迹,书上多的是乱世枭雄和状元郎,却难见枭姬和女郎。”
“辛苦?那不过是俗人自我安慰的说辞罢了。我从小就练武读书,又有天生的领军才华,对我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要是换成我在你这样的赛道,将我放置于宫中,任我蹉跎几年都不会有一丝成就,那才叫辛苦和绝望。”
绘澜张了张嘴,忽然想到自己升到皇贵妃的位置,又何尝不是这样轻而易举、莫名奇妙就得来的成就?除了一开始被淑贵妃磋磨,往后的日子,她都是吃香喝辣,哪有什么真受苦的地方?那些苦楚不过是外人想象的罢,与其说她才能盖世,不如说人们对她的偏见遮蔽了看待世界的双眼。
“……如今,你是将军,我是娘娘,我们倒是适得其所了。我在宫中过得也好,已经许多年都没有人给我脸色看了。皇上……皇上待我也好,否则也不会准备给我封后了。在那些初出茅庐的日子里,就属你待我极好,看见你也青年有为,我便心满意足了。”
王洪武目光深沉,望着绘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地,他笑着说:“这样啊,你看起来像是放下了过往,竟是释怀了,我……也是,往事如烟随风而去,故人心……能有所挂念,便是好的了。”
“你……我记得你以前在宫中时怕打雷,每次雷雨天都会吓得发抖,要钻进被窝里才行,现在……你成了神威大将军可还会怕打雷?”
王洪武微微一笑,丝毫不在意绘澜的试探,说道:“已经不怕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怕的不是雷,是那四面楚歌的环境,一惊一乍都让我如惊弓之鸟。等我上了战场,我慢慢地不惧怕了,这儿无论惊雷风暴还是战火烽烟都是我的掌中之物。自你之后,再也没有令我害怕的事物了。”
绘澜捧着一杯热茶,神情悠远,感慨万千,她在清凉殿与王洪武闲聊家常到了下午,起初还有些不信任王洪武的说辞,原因无它,王洪武实在是太像一个男子了,比一般的男子还像是男子的外貌,一米九将近二米的身高,比人头还大的肩膀肌肉,俨然是一个巨人,可是慢慢说下去,她又信了那是以前的王洪娇,有着王洪娇与她相处时的许多细节记忆,还有王洪娇确实在当女子时就已经比寻常男子长得显赫,入宫时又是未成年的时候,这冲着山长的身高似乎也能理解了,绘澜一点也不难想象,这样的将军体格骑在马上挥刀砍去时,一枪恐怕能刺死三个小兵。
王洪武又戴上了夸张的幂篱和面具,将异常高大的身躯遮得密实,他从清凉殿离开了。经过半天的闲谈,绘澜想起了许多事,她挥手招来红桂,在只有主仆二人的密室里,绘澜燃起了新的香烛,对红桂问道:“蜜瓜县那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两年前,在经过了皇贵妃的册封仪式后,绘澜明白了皇后之位已经成定局,封后之事一定会大赦天下,举国同庆,普天之下所有黎民百姓都会知道她的事迹,她不得不开始忧虑许多事情,她回想起她手上染过血的两条人命,那是她在宫中为了生存不得不犯的罪孽,哪怕她在宫中已经算是罪行最轻的贤德女子了,在这样你死我活的炼狱里,权力斗争、互相碾压之下哪有真干净的女人?可她还是不得不惧怕烂摊子没收拾干净。
于是,她在两年前就命令红桂在民间偷偷调查承乾宫和紫薇班的痕迹。红桂经过多年的锻炼,早已不是当年的稚童,她如今是气质沉稳、杀伐果断的五品女官,以往想不透的事情,红桂也渐渐琢磨了个透,越发意识到宫中不简单,即使绘澜没有透露什么隐秘的线索,她也明白这是不能问的宫中秘闻,红桂领旨前往民间查探,重点查询绘澜指定的人物。
紫薇班的魅庄是一个从小离家的大人物,名动京城后就是紫薇班说一不二的台柱,即使老班主还活着,魅庄实际上也是继任班主的实权,魅庄名成后,曾有老家乡亲求上京城来攀附名伶,那一对据说是爹娘的老人被魅庄命人打了个半残,连夜扔出了京城,本该是坏了名声的恶举,可是魅庄平日里对拾荒乞讨的流浪人群多有施粥行善的义举,街坊邻里间一人一句众口铄金,竟是将那双亲说成罪有应得了。后来,听说是魅庄一夜暴毙,紫薇班给他举办了葬礼,耗资之重竟环绕了半个京城的丧礼,烟花柳巷哭声一片,众人都说是天妒英才,叫这般有才的美男子染病早逝。魅庄去世后,紫薇班没了台柱,很快就没落了,老班主干脆拿着魅庄留下的万贯家财,分给了戏班中的兄弟杂役,都叫众人散了,紫薇班从此退出京城,老戏子衣锦还乡,小戏子另找新班。
承乾宫的宫人一夜之间杀戮殆尽,被皇帝勒令给淑贵妃陪葬,从此以后就封门了,皇宫渐渐流传承乾宫闹鬼的传说,没有人敢经过承乾宫,历朝历代的一等宠妃宫殿竟然沦落成冷宫,蛛网灰尘杂草枯井遍地,红桂不想踏进这闹鬼的地方,可是为了绘澜的命令,她还是忍着恐惧检查了一番,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当初的禁卫军清理得很干净,承乾宫除了门窗墙瓦,什么都没有剩下。
绘澜多留了个心眼,她想起唯二知道秘密的白熙和与槿蕊,如果白熙和将证据告知了白府,那么在她升任皇贵妃时就发作了,白府会拿着秘密要挟她,因此白府极有可能是不知道的;剩下的便是槿蕊了,槿蕊心思细腻聪慧,很难说会不会狡兔三窟,她让红桂去查询槿蕊的档案,红桂在内务府留存的陈年旧档中找到了槿蕊入宫时的资料。
槿蕊是一个来自越州蜜瓜县的农家女,老家盛产蜜瓜,县名便以特产命名,方便来往商旅知晓买卖,槿蕊因相貌端正、性格灵活,被路过越州的白府挑中,成了白熙和的侍女,后来又跟随白熙和进宫成了宫女,尽管槿蕊从小离家,但她十分孝顺老家的父母,每个月的月例都会分五成送回老家,老家的父母兄弟在她的帮助下,已经从肥田村搬到了蜜瓜县,也是成了所谓的城里人了。
经过五个月的来回探访之后,回宫复命的探子说,槿蕊的父母兄弟没了槿蕊的资助,虽然生活过得不再富裕,但有以往的基础在,也不算太落魄,听说远在京城的姑奶奶得罪皇帝被勒令陪葬后,这家人拿着槿蕊小时候的衣物给槿蕊立了个衣冠冢,年年烧香上坟扫墓,倒也算是疼爱这个早早离家的女儿。
绘澜在犹豫中艰难选择,思考是要斩草除根还是手下留情,最终想到这家人原本只是一家普通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就算出了槿蕊这一根秀气的壮苗,一家白丁也成不了气候,再顾虑到这家人也算是疼爱女儿,为她办了体面的后事,可想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坏种,也不想再造杀孽了,于是绘澜选择了放过这家农户。
绘澜让红桂安排一个商户,砸了五千银进去,让商户带着蜜瓜县那家农户去更荒凉更偏远的交趾郡做生意,山高皇帝远,闭塞的地方也难打听来自京城的消息,如此算是放过他们一马了。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家农户近况如何了,眼见着离皇后之期越来越近,在皇贵妃这个位置上熬了两年也差不多熬到资历了,南宫颜宁在近期举办封后仪式的意向越来越强烈了。
绘澜急切地问红桂,红桂笑着回道:“娘娘莫忧心,一切都很好,那家人顺利地定居了交趾郡,连户籍都改成了交趾人。这些年来,一家农人自然是不会做生意的,他们赔了多少,我们就给他们补贴多少,加倍奉还,那商人说了,再蠢的人,跟他跑了几次商线也学得差不多了,据说现在已经开始盈利了,这个月已经不用我们补贴银子填亏空了,他们开始把日子过红火了。”
“如此这般就好,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娘娘果真是菩萨心肠,对待承乾宫那群人留下的遗老遗少,都能花钱打发,他们这一经过,不穷反富了一把,虽说是花钱消灾,使得鬼推磨,可是奴婢觉得,这样难说会不会有后患……”
“后面的事,都说不好,可人终究是血肉浇筑的,杀一个人又不是推一面墙……自己吃过苦头,才能知道生命的价值,以己推人,众生都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