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打灯笼
——要照舅。”
四川盆地处在断裂带上,地震频繁,加上近几年通讯爆炸,哪个地方几级地震,震源深度多少,总是第一时间传到网上。
谭果看着新闻里一幕幕流离失所的场景,第一次感受到家乡,有些不宜居了。
教室上空没有吊灯,地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轰隆隆的沉闷声从远处传来,绵延不断,整个大地仿佛一句巨大的音响。
即使排练了无数次紧急情况来临时的应对方法,此时教室里面没一个人镇定。桌上的书哆哆嗦嗦往桌面边缘移动。整个学校,甚至整个小镇都像是被自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玩物,无处可逃。
“躲在桌子下面!”林英反应还算快,将愣在一旁的谭果按头塞到桌下的空间。
摇了大概有二十秒,教学楼的人鱼贯而出,顾着逃命。
谭果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任由林英拉着自己的袖子,跟着他穿梭在人群里。
不止一次,林英在她无助的时候,向她伸出手,此刻她感觉到手腕上的温热如此真实。
操场上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幸运的是教学楼并没有坍塌,所有人都在操场上,等待领导的进一步指示。
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经历地震,心有余悸,没人敢回到教学楼,乖乖在操场等着。
天上忽然飘下一两片雪花,极其微小,落在手上,顷刻间即化。
谭果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今年第一场雪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
她想起了前不久在教学楼排队打电话,前面女生三分钟时限到了后,不顾后面的人指责的目光,又刷了三分钟。
后面传来叽叽喳喳的不满声,她转身刚好和谭果对视上,随即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什么再看她就挖了谭果的眼睛。
谭果后来很委屈,给姐姐颜之礼的电话里不经意提到,姐姐却说,骂一下就过了,不缺斤少肉的,想这些干什么。
姐姐还有一个大姐,她长得没有大姐好看,学习也不是很突出,家里花费在她身上的心思远远少于大姐,出了什么事时刻被打压,她好像很擅长化解这些心里的郁结,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后天习惯的。
而现在,在偌大的操场上,人声鼎沸,她却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渺小,之前赌气纠结的小情绪,在生命这个巨大的课题前,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林英,高考结束后,我们去海边潜水吧?”她仰起头,雪花落在如玉的肌肤上,瞬间化掉,只有睫毛上稳稳地接住一两片。
“好。”林英侧低下头,笑着看她,心里也像被融化了般柔软,在自然力量面前,所有的倔强都被磨平了棱角。
震源离小镇很远,可想而知那里的人震感有多强烈,学校休假了几天,电视上所有频道都换成了黑白配色,循环播放抗震救灾的现场。
触目惊心的场面并不会因为黑白而减弱视觉上的冲击,救援人员抬着单价在废墟里来回,摄影机对准水泥板下的空间,一片黑暗中,有奄奄一息的女孩。
谭果关上了电视,将遥控器丢在一边,心里难以平静。
成都平原很久没下过这么久的雪,大雪遮盖了一切棱角,将软绵绵的假象光明正大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广播里通报了许多次不要乱扔钉子,这几天,踩着雪下面钉子的人堵满了医务室。警告是没用的,该走的弯路一个也不会少。
陈黎自告奋勇利用这几天休假开展补习,来去自由,不收取费用。高考在即,这是他作为老师最后能想到的办法。
谭果去的时候,教室里,只有稀稀拉拉五六个人。可是陈黎眼睛里并没有丝毫失望的神情,他像往常一样走上讲台,环视一周,半开玩笑道:
“诸位同学看来与我物理缘分匪浅,既是同道中人,今天大家有什么想听的,不懂得,随便问我。”他顿了顿,“当然,仅限物理知识。”
下面的人笑了笑,也算是有个好的开头,紧接着就有人说自己上节课没听懂,希望老师能着重讲一下密度这单元的知识……
陈黎侃侃而谈,即使台下只有一个人,他似乎也会坚守着岗位。如狂风巨浪中,孤独的海岛上最后一个灯塔,用自己的生命倔强地照亮每一个乘风破浪的船。
不久之后百日誓师和成人礼相继举行,一切恢复如常,学校一边强调时间的宝贵,一边举行各种打鸡血的活动鼓舞人心。
所有人听着台上某位知名教育家慷慨激昂,跟着他吼出“拼搏一百天,我要上岸”、“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高中生活以军训式的诡异开头,又以“传教”式的洗脑结束,他们在这里学到了多少不清楚,但是学无止境已经深深刻在每个人的脑海。
除此之外,每天下午的晚自习开头,每个教室会此起彼伏传来阵阵口号,都是每个班的班主任为自己班量身定制的加油口号,远远听着,也热血沸腾。
谭果记得新班主任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讲台,将课件在讲桌上一拍,非常满意地说:“我们班的口号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这年的高考在端午节,班主任在教室门上挂上一个粽子,高粽寓意“高中”,每个人出门的时候都摸了一下。
临了临了,求神拜佛也是一个途径。听说考试前,学校还组织班主任们去附近很灵验的魁星庙祭拜了下。
谭果记得进考场前,广播里放着“给我翅膀,让我可以翱翔,给我力量,让我可以变坚强……”再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跟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看着门口难掩激动的家长,穿着大红旗袍,向自己的孩子招手。
她没有期待有人来接她,眼帘低下去的瞬间,忽然一怔。
“妈妈。”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轮椅上,不自觉说出口很久没喊的名字。
顺着轮椅往上,“奶奶,爷爷,你们怎么都来了?”
她脸上勉强挂起笑容,因为考场上同样的试题让她胆怯,高考结束,她的生命是否也要像上次一样,画上句号了?
学校里对待毕业生的政策很迅速,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
快点滚。
随着高中生身份的解体,那些在学校顾忌的,害怕的,忍耐的,都会在这短暂的几天爆发。为了学校整体安宁,学校强制所有人在第二天之前搬空宿舍。
高考结束后也并没有闲下来,各种程序性的事务堆积,谭果才反应过来,这次是真的和高中的一切告别了,最后一次见到班里的同学,竟是在走出教室摸粽子的时刻。
没有好好说再见的毕业,就这样结束。
林英,不知道在干嘛?
*
“哥,高考完了?”林成翘着二郎腿,双手张开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周遭烟雾弥漫。
林英刚进门,冷不防被浓重的烟味呛了几口。他不耐烦走过去,抢过林成手里的烟,按灭在烟灰缸。
“林越书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你现在成年了吗?一整天混成这样。”林英沉声说。
林成也不生气,不屑地笑笑,“我还轮不着你个外人来管。你以为林越书让我来这里是安心读书的吗?我什么德行,他还不知道,他就是愧疚,自己两个孩子带不好,逼死了老婆,养了个外人。”
林成歪着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看着林英。
林英站在原地没动,捏紧了拳头,丢下一句:“我欠你爸的,会还给你,只要你能活到那个时候。”走进卧室。
“哥,我欠钱了,两周后王哥会派人来拿钱,你这么能耐,记得帮我还。”林成冷哼一声,随即笑笑,透过烟雾朝林英的卧室方向喊了声。
“小样。”
两周后,林英提了一袋菜回去,走到门口,发现大门没关,心下警惕起来。
里头传来林成的痛呼,“哥,我错了,我哥去买菜了,他马上就回来,他能挣钱,他欠我爸的人情,不会不管我,一定能还你。”
旁边传来一人恶狠狠的烟嗓声:“我管你哥你弟,就是你爷爷来了,也得还钱。上次怎么说的,今天不还,你这只小拇指就别想要了。”
那人似乎准备动手,林成惊慌乱叫。
门被林英一脚踹开,“住手,不然我报警了!”
他把110号码拨好,举起来,让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没开玩笑。
那烟嗓不屑地冷笑一声,用刀把戳了戳林成的脸,“这是你哥?呵呵,还报警,你告诉他,我们怕吗?”
林成被两个魁梧大汉架在地上跪着,一只手被按在茶几上,声音颤抖着朝林英喊:“没用,哥,这次抓不住他们的把柄,下次会更狠。”
也只有在需要林英的时候,他才会喊他一声哥。
林英知道林成一直在暗地里乱混,钱财交易什么的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不知道竟然闹到这种程度。
他缓缓放下手机,长呼一口气,低声问:“他欠你们多少钱?”
“不多,十万。诶,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林英心里不屑,嘴上不敢硬碰硬,“给我两周时间。”
那人一下火了:“我们又不是慈善机构,两周复两周,两周何其多?”
林英把菜往地上一丢,挽起袖管,也一副无赖状,“打死我们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这龟儿子现在才告诉我借钱的事,我不得花时间吗?要不你们打死我算了。”
林英脸上的狠劲是常年在路上混出来的,面对这些所谓的“势力”也丝毫不畏缩。
“诶,你以为我不敢啊?”那人被激怒,挽起袖管就往林英这边走。
林成爬在桌上一个劲儿哀求,“哥,他一定会还,他不像我,再给两周吧。”
那烟嗓停下,打量了他一番,抬手让手下停住,走过林英时拍拍他肩膀,“下周这个时间,我过来,没钱就用手还。不过,下次,就不是一根手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