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人东楼西阁去找寻,
官人夫,
许姑爹,
叫不应真是急煞人。”
高三的秋季运动会,是有史以来最冷门的运动会,没人的心思在体育上,一心准备一年的冲刺。
谭果这次却报了名,跑八百米。她想去试试,拼了命,能不能改变些什么。
烈日暴晒的体育场上人没有很多,秋老虎晒得塑胶地皮发了臭,各个赛场上的口哨声此起彼伏,毫无感情,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谭果跑得很卖力,哨声一响就冲到了第一个。她在拼。
林英在中间草皮上看着她,逐渐被后面的人一个一个超越,落在最后,疲于奔命。他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傻不傻。
“跟上,不要放弃!调整呼吸!”
谭果嗓子干疼,隐隐闻见自己嗓子里的血腥味,冒上喉头,前方的路一动不动,她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肤却随着脚步的起落却不断跳动。
听到旁边的喊声,余光中,林英在旁边跑了上来,不断打气。
她发不出声音,笑了笑。放弃?太小看她了。
“喂,禁止陪跑,小心取消成绩!”旁边有体育老师上来制止,林英消失在背后视线里,不一会儿又出现,断断续续的,似乎一直都在身后。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本来没有风,因为她的追逐才产生,周遭的嘈杂声越来越小,她不断将脑中的事情抛在后面,遗忘的,不堪的,畏惧的。
五分零一秒跑完,最后一个冲线,人群随即散去。
“慢慢喝,走一走,别停。”
她正要蹲下去,被林英一把拉住她,往前拽,另一只手递来一瓶电解质饮料。她说不出话来,只得被林英拉着漫无目的地走。
两个人都没说话,仅仅是一个陪伴,他不问她为什么突然报名八百米跑步,她也不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快缓过来的时候,贾琦和余橙跑过来,一人手里拿了两个冰淇淋,价格不菲的那种雪糕刺客。
“哎呀我们去买雪糕去了,错过了你的比赛,好可惜。”余橙递给谭果一个。
林英笑笑,“有什么可惜的,最多看看她的励志故事,肌无力少女累死累活自我感动走完八百米。”
谭果白他一眼,打打闹闹,似乎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她转头对贾琦竖起大拇指,“贾总就是阔气哈,雪糕挑着刺客买,够我三顿饭钱。”
“我妈刚找的后爸的钱,多着呢,能花就花,想不到挨着挨着,挨成半截子富二代,也是不错!”贾琦狼狈地舔将要融化的冰淇淋,说的含糊不清。
其余含着雪糕的三人听到这话后顿了顿,默契地将话题扯远。
贾琦并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父母离异,忽然多出了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后爸是什么体验,谭果不知道,却知道原本以为会一辈子和谐美满的家庭在一瞬间破裂是什么感觉。
她不再多说。
林英的成绩很好,悟性很强,从来不死记硬背,梳理知识点头头是道,即使旷了一段时间的课,也能轻松拔得头筹。
只是林越书还是没来。
在不久后,新班主任上任时,他们知道,永远见不到林越书了。
原来传闻不都是假的,林越书常年吸烟,前不久查出肺癌晚期,短短几日,整个人憔悴不堪,据后来奶奶描述,去看他的时候,他像是吸过毒一般,面色蜡黄,面中凹陷,整个人瘦骨嶙峋。
林英那个时候去照顾了他几天,直到去世,林家人又接管了后事,便再不允许他插手。
人活着的时候不见多殷勤,死后为了所谓“走得体面”,倒是费劲了心思,也不知道是谁体面。
班里提出统一去看望的提议被学校否决了,明确指出,当前第一要务是学习,林越书也不会希望因为自己耽误了大家……
“你,没事吧?”消息证实后,谭果试探性地问了问旁边的男孩。
“哼,抽那么多烟,自找的。”
他语气很冷漠,眼神却不敢看谭果,因为里面闪烁着的,是这么些年给他一个住所,虽不体贴,但把他培养得很好的舅舅。
高三的生活在一遍又一遍强调“关键”,强调“重要”的口号中悄然流逝。
早晨睁眼就坐在教室里背书,埋头做题,再抬头,窗外已经灰蒙蒙,日头快要落下。
谭果很不习惯住校生活,八个人共享一间浴室,中午谁先回去,谁就先洗澡。淋浴头喷出来的水奇形怪状,有时肆意飞溅,有时一注水流会打得肉疼。
之后还得排队吹头发,一层楼只有两个插孔可以用大功率电器,说是为了安全着想。于是一层楼的女生都排队挤在阴暗狭长的楼道,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催促前面吹头发的人。
高三的一切都是抢的,吃饭也是,稍微晚点下课,可以听见楼上踏步前进的咚咚声,整个楼似乎被踏得摇摇欲坠,尘土宣扬。
因为宿舍没有插座,挑灯夜战的人便会为自己的台灯,抢占教室黑板下的两个插座,没有明文规定谁能用多久,每个上去的人不管前一个人充了多久的电,拔掉就换上自己的台灯。长此以往,恶性循环,谭果怀疑没有一个人的灯真正充满过。
谭果从不熬夜,自始至终坚信,多这么几十分钟也不能让她上北大,不如养精蓄锐,劳逸结合。
听说学校以前的旧址是个坟场,现在草坪上“s”形的道路,从高空俯视,俨然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图。而她们住的这栋宿舍楼,在刚修建好,还没有人住进来的时候,常常在夜间传来婴儿和女人的啼哭,有些渗人。
幸好宿舍里的同学从来不准时睡觉,熄灯后仍旧灯火通明,像是守卫宿舍的武士,让谭果很有安全感,至少在没睡着之前,心里是踏实的。
她和欧阳玥住一个宿舍,近距离了解后,发现这个大家小姐,也并不是那么讨厌。
欧阳玥还有一个哥哥,不过那时候条件不好,在两三岁时就夭折了。她父母费心费力怀上了她,没想到是个女孩。
从小她爸妈对她就格外严格,她们认为女孩没有男孩好养活,没有男孩拿得出手,有意无意间总是把她和邻居家的男孩子相比较。
欧阳玥说,她想证明自己,在一次次看懂妈妈眼中的失望后,她想获得肯定。
自打知道这件事后,谭果对她再没有很大的恶意,偶尔情况紧急的条件下,两个人还能一起洗澡,坦诚相见。
她现在住的床位是卞悦然的,虽然高三上的期末,卞悦然回来了,但她因为跟不上节奏,留了一级,和原来的同学渐渐也没了联系。
以前为了她拼命练习古风歌曲,几次三番去探望,都成了过去,仿佛是另一个人做的事情,而不是现在形同陌路的两人。
时间真是冷漠得可怕。
谭果偶尔回家能收到谭子树和谭子林的电话,他们在大学那边撒开了玩儿,已经忘了姓。偶尔想起自己还有个家,打电话回来,像个领导一般,视察慰问两句,又匆匆挂掉。
奶奶对这两个白眼狼,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爱,遇到这种急匆匆的电话,总是说,毕业了就好了,他们就这一个家,离巢的燕子总会归家。
秋冬季节,雾气很重,常常早上出门,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置身仙境般,不知道对面会出现一个什么怪物。
谭果起得很早,她喜欢没人的时候慢慢走去教室,聆听独属早晨的安静,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温热的梦里,早起的人循着自己的轨迹前进,一切将要复苏。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大雾天气,旁边树木影影绰绰,高耸入天,恍若巨人般沉默,每隔三步出现一个。据说早些年的成都,几乎天天都是这种情况,人和人之间在街上,相见不相识。
前方黑乎乎的影子慢慢靠近,谭果反射性警惕起来,捏紧拳头。
“哎妈,吓死我了,你走路没有声音的?起得早啊。”林英见着谭果被吓得哆嗦,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吃早饭了吗?”他问。
“没。”
“别去食堂了,路上摔死了也没人看见,我带了煎饼。”林英像是哄小孩一般,捏住她的书包带,将谭果三百六十度转个身,推回教室的方向。
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谭果把灯打开,前一晚的余热还久久未散去。
林英分给她一个煎饼,两人默不作声并排坐着啃起饼来。
“林英,以后需要我……要我帮忙的时候,不要忘了找我。”谭果眼睛在摊开的书本上搜索什么,开口道。
“要你放弃高考和一切,你会帮我吗?”林英也装作认真看书的模样,头也不回地答。
从小他就习惯了被拒绝,被拒之门外,被隔绝开来,问得有些戏谑意味。
“看情况,或许可以。”
他眼神没继续在课本上游走,停留在“supporting”上面,她会一直成为自己的后盾吗?想罢,林英摇摇头,笑道:
“知道了,认真准备高考哦。”
不久后,外面渐渐有了响动,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雾气随着日出渐渐散去,一切又清晰如常。
早上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自己,孤独感从未如此强烈。林英却在背后叫住她,说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