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归家罚滚灯,
翻爬蠕动水蛇身。
千般艺集光头上,
十载焉知学可辛?”
爷爷谭文炬从小便跟着自己父亲学习川剧,唱念做打基础功一个不落,可因为长相和身高原因,选来选去,最后还是丑角最适合他。
他遇见仓慈的那天,因为剧院卖不出门票,动员演员上街拉票,最合适的人选必然是他这个丑角莫属。
年轻的时候,能靠美貌,靠才华,谁愿意装傻扮丑引人注目。
他看见不远处一个姑娘坐在榆树下面的花坛上,坐了很久,一动不动。他便对着镜子加重了脸上的腮红,理理头顶上的冲天髻,走到仓慈面前。
谭文炬的两个眼睛格外灵活,骨碌碌四处乱转,脸上挂着笑,不高的个子给人一种亲和感。
他给仓慈表演的第一个戏就是皮筋滚灯,顶着一盏烛灯在头上摇摇晃晃,好几次仓慈以为要落下,不敢去看,都被他稳稳固定在头上。
仓慈笑的很爽朗,引来不少人的注目,驻足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天,戏团卖出去了不少票。
谭文炬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托儿”的重要性。
人群散去后,仓慈并没有买门票,挎着包就要往回走,却被谭文炬一把拉住。
他也不说话,摇头摆尾从背后,变魔术一般掏出一张票,递给仓慈。
她直摆手,“不了,我不买,谢谢啊!”
谭文炬并不将手收回去,咧着大大的微笑,固执地伸着。几番推辞下仓慈才明白,这是送她的,不好拒绝,便收下了票。
一来二去仓慈竟成了谭文炬的头号粉丝,两人常常在剧院外表演卖票,戏团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男未婚,女未嫁的,一切顺其自然地,就发生了。那个年代,一切都很单纯,没有膨胀的信息,没有过分猜度的人心,两个人,就是一辈子。
“爷爷真的很会表演丑角,天生吃这碗饭的一样。”谭果一边理菜,一边回味刚才的表演。
“他这是被逼无奈的,你以为他一出生就能逗乐人啊?开始也是奔着白面小生去的好不好?丑角的路走的通些,他就一直走了下去。”奶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以前啊,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爷爷他常常做噩梦,他说梦见台下一个人都没笑,一个个冷着脸,还骂他。”
“他就不断地对着镜子练习自己的表情,生活中想到什么趣事就想办法加在戏里,年轻人,打不出名头,很难在这一行坚持下去的。后来我们有了你大伯,他就习武,偶尔接一接武丑的活,很不容易的。”
谭果从没想到一向脾气好的爷爷,看着无忧无虑,事不关己的模样,背后也有这么多曲折,“你们现在过得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很好。每天去戏团表演,开心吗?”
奶奶称怪噘嘴道:“当然开心,年轻时候的愿望好像都实现了,慢慢变老也甘愿了。”
“那就对了,一个作家说过,我的愿望是,现在当个快乐的女孩,中年时当个快乐的阿姨,老年时当个快乐的老太婆。”谭果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有力。
奶奶却不以为意,“什么乱七八糟的,光要快乐,你不吃饭了?快帮忙,今天人也太多了……”
客厅里一片热闹,正津津有味谈论,学校即将开设的游泳课,自愿报名,但是每班必须有人去,听说会有专业教练带教。
“谭果你去吗?”余橙转过头问。
“去呗,好像缺这两小时,我就考不上清华北大了。白捡的课,乐意去!”
“好像不缺这两小时,你就就考的上一样。”贾琦学着她的样子还嘴。
林英想起病床前的女孩曾说过她不会游泳,每次看见别人谈论潜水的乐趣总是很遗憾,可是没有机会了。
“你不会游泳,正好去学一下。”他摆着大字躺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加入他们的聊天。
谭果脸刷一下红了,虽然不会游泳没有什么,但是被当中拆穿弱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游泳的?
“没事没事,我也去上,到时候我教你!”余橙连忙说。
杨跃笑笑,“这下咱们班人肯定是够了,就怕到时候都去上游泳课,老林看见班里没人上自习,给气出病来。”
“那就让林越书来游泳馆上数学,夏天一起凉快凉快!”贾琦起哄道,也只有在私下场合,他们敢这样打趣老师。
最后全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报名参加,其余人都在教室奋战这关键的一年。
谭果从小就怕水,小时候洗个澡都惊叫连篇,更别提那次意外,对水的畏惧程度到达了顶峰。
女孩们穿着紧身的泳衣,有些扭捏,眼神时不时瞟到对面泳池。男女生是分开上课的。
谭果盯着脚下微泛波澜的泳池,有些头晕,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踩到一块膈人的东西,头顶传来一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你踩我脚干嘛?”林英护痛地抱起一只脚,在原地一跳一跳。
谭果脸上有些发烫,“你,你来这边干嘛?男生在那边上课!”
对面几个男生不知好歹地唱起“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意图把林英叫回去,却被背后的教练给追着满场跑。
女生这边,是位女教练,整体氛围轻松得多,先统一下水,紧靠岸边,接着在双手紧抓岸边的情况下,将头埋入水中,身体浮起。
谭果狠狠吸了好几口空气,也没胆子埋下去。
“教练我不敢。”她有些绝望。
“你试试,怕什么?”
“我真的不敢……”
难道耳朵里面不会进水吗?她绝望地看着旁边一排浮起的身体。
教练不耐烦地说着就要来强的,吓得谭果一个纵身,跳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引得旁边的人都起身看发生了什么事。
贾琦在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惹教练生气,半场都不够他跑,被追到女生这边来。
刚跑到谭果面前,脚下一滑,泳裤被衣架勾住,咔嚓一声撕裂,整个人翻了几个滚,三百六十五度坦诚相见。
谭果还没看清,眼前就被一双手给挡的严严实实,嘴角早就弯成了大大的月牙。
这场面,啧啧,啧啧啧,好黄好暴力。
贾琦羞得不知怎么办,跃入水中,他在水中很灵活,教练也抓不住,直到所有人都离场了才肯出来。
“贾琦这是怎么了,这么狼狈。”谭果笑意掩饰不住。
“他嘴欠呗,夸教练身材好,问教练有女朋友没有。”林英的手等贾琦入水了才放下来。
谭果心里怨恨这只手煞风景,整场就自己错过了这绝妙的镜头,好不可惜,又不能表现地太过露骨,只得任由他挡着。
“该!”
高二的夏天是高中三年最后肆意,轻松的日子。天上的白云一朵一朵,浓厚纯正的奶香味棉花糖一般,与学校栀子花的甜香不期而遇。
那个夏天暑假,林英带谭果去他小学转了一圈,小学生早就放假了,整个学校静悄悄的,两人被门卫拦在外面,死活不让进。
之后毕业了,高中也会把他们这群淹没在人群中的毕业生给遗忘吧,曾经千方百计试图逃离的地方,最后连回去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谭果开学就住校,因为高三学业压力紧张,避免来回上下学浪费时间,她被完全禁锢在了这个校园。有时觉得自己何尝不像古代深闺的女子,抬头四四方方的天空就是他们的全部。
不同的是,一年后,他们就会飞出去,而那些女子则一辈子被困在宅院。
林英则还是走读,路上少了一个谭果,他好像也完全不介意,每天照常和她搭话,偶尔说说新开了哪些店,周末可以一起去吃。
有一段日子,他又没来。
林越书也没来。谭果却不能再在回去的路上偶遇他,心中虽然埋怨万分,却再次看到他时,多余的话不敢问。
他剃了寸头。头顶上有很长一道伤疤,是新伤,血痂还微微带着鲜红色,像个红色的蛇蜿蜒曲折攀爬在他头顶,看久了有些渗人。
林英穿了一件长袖T恤,黑色长裤,整个人高挑干练,阴沉沉拒人于千里之外。
林越书怎么不来了?你头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学校里传的事情是真的吗?
她有好多问题想要问,话到嘴边,成了一句陈述,“回来啦。”
林英点点头,又觉得似乎太冷漠,“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翻看桌上累计的作业。
谭果心里乱糟糟的,手中不耐烦地转笔,技术不熟练,掉落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她连忙弯下腰去捡,林英也习惯性弯下腰,她的胳膊碰到林英的胳膊,林英护痛地倒吸一口气。
两人弯着腰,僵在原地,谭果试探性地小声问:“怎么了?”
林英本不想回答,怕她多想,沉声说:“打了一架,不关你的事,认真学习。”随即又在座位上端坐如钟。
谭果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以为因为林英这个变数,这次会有些不同。
可是看到他额头上的伤疤,狠厉非常,一切都没半点改变吗?她像是转轮上的小白鼠,拼命地跑,命运却就在不远处看着她,脸上满是玩味的微笑。
她抖着抖着,笑了。
看来,什么快乐的老太婆,是做不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