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很长。
萧约传了银丝炭在炉里添着。
侍女们在身后忙着,萧约回过神来要探探高瑛体温,近身向前,瞧见案头已经空了的药碗。
高瑛低着头,迷迷蒙蒙盯着自己的被褥出神。
素手要探她额头,不防被高瑛一把抓住。
高瑛并不看她,也不紧握,轻轻丢开:“传杨盘、太医令张仲来见朕。”
不多时,杨盘便和张仲进了龙帐,二人是在龙帐前碰见的,双方见到对方时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萧约。
“陛下无恙,其余事,妾身不知。”
萧约将毡帘亲自打开:“二位大人,请。”
“多谢夫人。”
帘外吹来的夜风将炉盘内的银丝炭亮了起来,高瑛原本还在出神,见状终于回过神来,“二位爱卿来了,朕有一要事要告知丞相。”
甫一抬头,高瑛才发现萧约方才也进来了。听闻高瑛这番说辞,萧约便知道自己应当有些话是她不能听的,欠身行了一礼,复又退出去了。
欸——
高瑛见状欲挽留,可这声呼唤就卡在嗓子里,不上也不下。
再次作罢。
杨盘和张仲见状,再次面面相觑。
有些事情不让她见到,也挺好的。
长叹一口气的高瑛重新坐直了些,面对着被召来的二位,伸手示意,“二位来了,坐。”
“朕今日召二位爱卿前来,是为朕白日里遇刺一事。”
高瑛开门见山,虽然因为失血面色略微有些苍白,但是眼光并不黯淡:“张大人,您不是将那枚伤朕的箭头拿走了吗,现下可以拿出来了。”
“给杨丞相看看。”
黑铁制成的箭镞上还染着斑驳的血迹,莫名叫人心底发寒。
而这箭镞的尾端刻着的纹样,分明是他杨家的!
“陛下!这是诬陷!**裸的诬陷!”杨盘手一抖,顿时将箭镞砸在地上,向高瑛顿首道,“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敢向陛下剖心自证!”
高瑛并不答话,青玉佛珠在她的手间转动,目光在杨盘跪伏在低的身影逡巡了好一会儿,片刻后才缓缓开口,“爱卿平身。”
“陛下,这件事,务必请陛下彻查到底!还臣一个清白!”杨盘满脸涨红。
他刺杀陛下?他做什么要刺杀陛下?
究竟是哪个魍魉小鬼要陷害他!
陷害.......
斛律宣?!
高瑛看着杨盘的脸色逐渐由愤怒转向恍然,又转为隐隐的憎恨,便知道他已经想通了什么。
“这件事情,朕不好追究到底,亦不能追究到底。”
“陛下!”
“丞相......”高瑛的声音再次哽咽,杨盘闻声惊愕,试探性地直视天颜,就瞧见小皇帝双手紧紧抓着身上的被褥,涕泗横流,哭得隐忍。
“陛下.......”
杨盘见高瑛哭成这样,不由得心下一痛,原本对高瑛软弱的点滴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是啊,自己和裴敛之尚且都只能在朝中苦苦支撑,陛下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又能做什么呢?
“朕知道丞相定不会害我,朕只是、朕只是、”高瑛哭得不能自抑,整张脸都埋进了被褥里,“朕知道朕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朕知道朕没有父辈们英勇善战,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害我呢?!”
“陛下莫哭了,悲恸伤身啊。”医者仁心,张仲闻言也不由得眼角流了些泪水。
“丞相,是朕无能,是朕无能啊,朕恨自己无能啊!”高瑛愤恨得砸了几下身下的胡床,“朕对不起高祖皇帝、对不起阿耶叔父们,朕更对不起我大齐.......”
“陛下、陛下!”杨盘连忙抓住高瑛继续砸床的手,“陛下莫急,您还有臣,朝中还有不少可用之人!万万不可自轻自贱、妄自菲薄啊陛下!”
“丞相,”高瑛渐渐熄了哭声,紧紧地抓住杨盘的手,“朕向您保证,若有一日,朕大权在握,定将真相昭告于天下,不枉丞相苦心!朕要与杨丞相做一对千古君臣!”
‘千古君臣’四个字一出,杨盘的整颗心顿时滚烫了起来。试问天下有哪个正经臣子不想同君王能共治江山、胸中抱负均能得偿所愿呢?又有哪个臣子不想陪葬帝陵,名垂青史呢?!
只是.......
杨盘今年已经四十又八,高瑛方才十五。
他的政治抱负在好战的先帝们面前、鲜卑族的勋贵压力面前,显得阻碍重重。纵使高瑛夺权成功,怕是也做不了她几年的丞相了。
“陛下.......”杨盘拍了拍高瑛紧紧握着她的手,“陛下有此心,臣心甚慰。然而天命非常人能定,臣不敢妄言臣之寿岁。”
杨盘长舒一口气,眉眼之间释然了不少,语气也不复方才的激动,“陛下还记得今日行猎,臣与敛之还带着的两个小生么?”
两个小生?
高瑛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实有这回事,只是那两小生穿着朴素,又有些缄默,当时又都注意到斛律家那位小娘子身上了,就没太在意。
“哦,对,朕有这个印象。”
“那两小生,出自博陵郡,姓江,年长的叫江楝,年幼的叫江柳,同陛下年岁相仿。”杨盘将那两人身世娓娓道来,“俱是有才学的寒门子弟,臣偶然得见,本来欲今日行猎后举荐给陛下。”
“能堪大用?”
“宰相之才!”
这话说的过于斩钉截铁,要知道,举荐之人与被举荐之人可是会有权责连带的关系,纵使杨盘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不敢如此许诺。
可他偏偏这样说了。
佛珠又转了两圈,高瑛微微点头,瞧了一眼刻漏,已经三更天了。
今夜怕是不能见了。
“那便传朕旨意,明日回宫。令大将军后日领三军开拔。”高瑛重新斜靠在软枕上,“至于丞相举荐的江楝、江柳二人,便各做一篇赋吧。”
高瑛顿了一顿,萧约的容颜蓦然在她的脑海中,内心微微的动摇和愧疚再次席卷了她。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她压了下来。
“便.......”目光移至炭盆,高瑛勾了勾嘴角,“便以‘炭’为题吧。”
“诺。”
“夜深露重,二位大人也早些安置吧。”高瑛脸上依旧残存着泪痕,倚靠在床上的模样疲惫又温柔。
“诺,臣告退。”
萧约一直在帐外不远处远眺林间,弄云怕她着凉,抱来了狐裘,夜晚的山风将她领间的毛吹起,有如神女。
感应到身后的声音,萧约方才转身。
“夫人。”
“夜里冷,大人速归。”
杨盘点点头,虽然萧约是斛律宣举荐入宫的,或许他们立场不同,但是杨盘并不讨厌萧约。在这礼崩乐坏的世道内,反倒在一女子身上杨盘看到了君子风气,这不由得让他心生感慨。
“夫人,恕臣多嘴,”杨盘向萧约行了一礼,凑近压低了声音,“陛下方才多有悲恸,还望夫人.......”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是那小皇帝又哭了一场。
萧约失笑,“谢大人提醒。”
杨盘、张仲一走,整个帐内又再次归于宁静。
高瑛彻底塌了下来。
她此刻觉得无比疲惫,她再一次设下圈套,再一次试图掌控人心,而这一次似乎无比成功。杨盘会为她死心塌地,会和斛律宣不死不休,而她可以在杨盘身后坐收渔翁之利。
哪有什么刺杀,这里只有一个权力的赌徒。
这丹陛太过冰冷,哪里容得下一颗炙热的心坐在上面?
她没有错。
自始至终都没有。
帐门被再次掀起,钻进来的冷气叫高瑛打了个寒颤。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冷,还是这秋风更寒。
高瑛自嘲地笑了笑,她不敢去看萧约。
这人的存在只会叫她更加难堪。
“妾身侍奉陛下就寝。”
萧约亲手端了一盆水来替高瑛擦拭脸颊,这小皇帝又将自己哭成个小花猫似的了。
温热的帕子敷在高瑛有些肿胀的眼睛上,酸胀感叫高瑛又挤出了几点泪花。
“......萧约,你恨我吗?”
在盆里洗帕子的手顿了一顿,高瑛不敢看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头顶传来轻轻的叹息声,语气复杂,“陛下是指什么事情呢?”
“.......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
萧约轻轻苦笑了一下,“若是指陛下设计试探妾身的事情,妾身不恨您。”
“妾身是斛律大将军举荐入宫的,陛下同大将军势同水火,莫说只是试探妾身是否有异心,哪怕是将朝中自大将军那受到的委屈尽数发泄在妾身身上,那也是合情合理。”
“毕竟,呵,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是么?”
这话叫高瑛心中一颤,慌忙去看萧约的脸色,却看不见愤怒,亦察觉不到悲伤。
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那种深宫妇人日复一年的麻木和脆弱。
她像极了一只原当在天边遨游,孤高地翻越大山的鹤,却被人一箭射穿了翅膀,只能寒塘喋血。
“妾身入宫,是报父母之恩,亦是报大将军之恩。故而妾身从未奢想过陛下真心,陛下亦无需因此愧疚,徒增惶恐。”
“萧约......”
“而若是指齐国趁火打劫,掳掠梁国淮北一带的事情。”萧约闭眼沉痛,语气悲怆,“彼时陛下尚未登基,而梁国如今亦早已覆灭。这笔账,怪谁也怪不到陛下头上。”
“不是么?”
不、不是,不该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不恨我呢?
“陛下叫我恨您,究竟是出于对妾身的愧疚?还是出于陛下希望自己良心稍安?”
此话有如一记闷棍将高瑛敲得头脑震动。
高瑛心慌之下,未曾想居然将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也未曾想萧约毫不客气地问到了她的心里。
“是妾身失言了,陛下早些安歇吧。”
萧约叹了口气,草草收拾了下,就欲离开。
“不,别走,别走,朕不想你走。”高瑛终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紧紧抱住了萧约的手臂,牵扯之下手臂上的箭伤处顿时又洇出了红。
“陛下。”萧约没有动,没有挣扎,没有不满,依旧那么温柔,说出的话却如冰刺般直直地扎进了高瑛的心里。
她说。
“既然怀疑,便不要强求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高瑛:朕无能,朕柔弱,朕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列祖列宗,嘤嘤嘤
杨盘:她才十五岁!她能撒谎吗!
斛律宣:......
萧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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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