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瑛一行人自禁苑打道回宫。皇帝前一日方才动身行猎,如今却速速回宫,坊市间一时之间风声鹊起,种种猜测纷沓而来。
然而这件事情就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深湖,在表面上惊起了一阵水花,又迅速平息。除了数十名禁军被追责,有人丢了脑袋、有人丢了官职,除此之外竟是无一朝中要职受到牵连。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
朝中则陷入了一种同潭水一般的平稳,但也没有人知道,这底下的暗流涌动,究竟最终会冲垮了哪家的院墙。
高瑛手里的佛珠已经转了几十圈,可内心的纷扰总不能静下来。
銮驾返回,她拒绝了萧约伴驾。
昨日夜里她终究还是松开了萧约的衣袖。她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掌控着无数人的生死,极尽尊荣。可偏偏在萧约面前,
她如今体会到了一种失控感。
她掌控不了萧约,驯服不了萧约。
孤高的鹤就是陷入网中也有自己的风骨,还用她的姿态衬托着自己的可鄙。
高瑛放任自己将身体微微陷下去。车驾缓缓停步,原本车外喧闹的声音不知何时小了下去,这时高瑛才恍然已经行至阊阖门了。
“陛下!臣有要事同陛下禀明,可否容臣入宫同陛下细说?”
高瑛刚下车驾,纤瘦的手腕就被人钳制住,本就有伤的手臂顿时作疼,惹得人轻轻‘嘶’了一声。
抬头看去,正是斛律宣。
这个老匹夫!你心里现在打的什么算盘真当朕不知么?!
“舅父明日就要出征,定是有要事要嘱托于朕,”高瑛话说得客气,但天晓得她如今心中的不耐烦几乎已经到了极点,她面上的面具马上就要碎了。
“舅父随朕进宫吧。”高瑛亲昵地拍了拍斛律宣的手背,示意他放手,自己会如他所愿做个‘好傀儡’的,“太后也挂念您挂念的紧,舅父也该去一趟。”
“谢陛下!”
斛律宣满意了,这才将高瑛的手腕给松开。
少了斛律宣的钳制,高瑛心中才稍稍又将理智的弦拉回来了一些,向李闼吩咐道:“若无事,便请诸位大人回去吧,明日大军开拔,自有得诸位忙的时候。”
“舅父有何事要同朕嘱托,不妨边走边说。”
边走边说,最好在路上就把东西说完,今日她是真的不想再装下去了!
斛律宣点点头,同高瑛一齐步入阊阖门。
“陛下可记得臣家中那位三娘子?就是于猎场救下您的那位。”
倒是敢托大,什么‘救驾有功’,那充其量就是反应快了些,也并没有叫高瑛没有受伤。
更何况高瑛对这场刺杀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门清的很。
“自是有印象,表姐一片赤诚真心,令人感佩。”
斛律宣趁热打铁,“臣欲与陛下结亲,将三娘子许给陛下如何?”
果然,老狐狸还是想稳扎稳打,先为斛律家再谋个皇后之位。
.......
斜阳洒在斛律宣和高瑛身上,有如碎金。
“舅父,您可否稍稍弯下腰?”
斛律宣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朕未记错的话,舅父今年应当四十又三了,与朕的生父同岁?”高瑛轻轻覆上斛律宣的鬓角,那里已经有了点点白发。
自古良将,不许白头。
斛律宣心下复杂,他看着高瑛如今模样其实有七分像高修——那个曾经握着他手,许下雄才大略的年轻太子。
可是如今时移世易,曾经那个想要陪高修一统天下,共看升平的小舅子,如今却觊觎起了侄儿的皇位。
“说来僭越,舅父在朕的心中,地位远超亲父。”高瑛将手掌轻轻搭在了斛律宣肩上,“皇后之位,舅父既然认为表姐能够担任,朕断然不会拒绝。”
“臣,多谢陛下。”
“只是,”高瑛将话绕了回来,“舅父也知道,今年赈灾已经耗费了国库不少钱财。加之远征突厥,没个一年半载是打不完的,国库愈加吃紧。”
“陛下的意思是?”斛律宣原本感慨的心思顿时收住,双眸如鹰。
“这皇后之位,朕会许予表姐,但不是现在。”高瑛主动牵住了斛律宣的手,拉着他朝太极殿走去,“待舅父凯旋之时,朕的婚诏自会来到舅父府上。”
这正合了斛律宣的意。
“臣拜谢——”
“欸,”高瑛制止住了斛律宣继续行礼的动作,“舅父切莫多礼,这都是朕应当的。若无舅父,何来朕之今日?”
斛律宣再说不出什么不满意的话了。
看出来这一点的高瑛心下冷笑,也不想再同这个老匹夫多话,“若无其他要事,朕还欲去书斋读上些书,舅父看望完阿娘以后便自便吧。”
“陛下除了那些汉人的经史子集,也请不要荒废骑射功夫,咱们终究还是靠着马背上的六镇士兵得的天下。”
“舅父放心。”
太极殿玉阶之上,高瑛默默地注视着斛律宣在夕阳下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周围的侍从早被李闼赶去老远,而李闼自个儿如同影子一般待在高瑛半步远的地方,不作声响。
“你瞧他,是不是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高瑛的声音很轻,抬起手,以拇指与食指比划了一下远处斛律宣的身影,在这玉阶上看,只有一颗黄豆那般大,“他也是人,他也会老,对么?”
李闼将头埋得更低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陛下。
.......莫不是,高家祖传的疯症终究还是找上了高瑛?!
“陛、陛下、陛,夜里、夜里风大,您要不.......”李闼硬着头皮同高瑛示意到,“去侧殿.......坐.......”
“呵,好啊。”高瑛苦笑一声,“都好,没什么不好的。”
太极玉阶步步上,遍地腥红遍地花。
刻漏一刻不止地细细滴落。
高瑛枯坐在案前,在外人看来她同往常似乎没什么两样,沉默,温和,懦弱,可天知道她现下心中是如何的波涛汹涌。
她不想娶斛律三娘。
但她一开始就知道她会面临这一天,一开始就选择了接受。
这只不过是她君临天下大权在握的一个垫脚石罢了,她必须要走出的那一步罢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如此烦恼呢?
她究竟在不甘什么呢?
愈发唾手可得的权力不是令她甘之如饴么?!
御膳被一件件地端上了桌,高瑛静默地看着宫女们替她布菜、试毒,静默地看着李闼走上前,如履薄冰般:“陛下,该用膳了。”
“大将军,离宫了么?”
“回陛下,一刻钟以前大将军就已经归家了,是小的亲自相送的。”
“走了.......”高瑛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她向来不爱人伺候,李闼也没有多想些什么,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方合上殿门,身后便传来一阵‘乒呤乓锒’地声音。
“陛、陛下?”
“滚!都给朕滚!滚远点!”
殿内晦暗,高瑛双眼血红如斯。
苍天神佛在上,她高瑛迟早有一天,要将这些压制她、折辱她、阻拦她的人,统统杀个干净,一个不留!
总有一日!她要真正万人之上,再无人胆敢忤逆她!无人敢让她做她不想做之事!
李闼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陛下自小到大何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更让他搞不明白的是,陛下究竟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
就因为斛律大将军要将家中的三娘子说与陛下?若是不喜欢,大不了晾着便是,何苦发这么大脾气?
若是因为斛律大将军跋扈?
他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除了战战兢兢也未曾说过半个‘不’字,怎么就今儿个.......
陛下当真是长大了,心思都愈发难懂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陛下开始不开心的?李闼的小脑瓜子开始仔细回想,遇刺那日是他和萧夫人前去伺候的,再然后那晚上萧夫人似乎未曾留在陛下帐内.......
对了!萧夫人!
她今日都没与陛下同乘!
定是萧夫人惹恼了陛下,还未曾哄好!
.......
“陛下发火了?将御膳都掀了?”萧约不同于朝臣在阊阖门入宫,而是走的偏门,倒是比高瑛还早一些回了住处。
她想着以高瑛的性子,昨晚那般戳了她心窝子和脊梁骨,这人断然不会想见她。
果不其然今日就另外给自己安排了车回宫。
“那也未必是因为妾身而起,李总管尚且不能知陛下的心,妾身哪还能知?”萧约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毛笔搁在了一旁。
“陛下现下还在气头上,妾身过去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可是夫人,陛下自回宫至现在都将自己关在殿门里,滴水未进,方才在阊阖门小的眼睁睁看着大将军扯着陛下的手,您也知道,陛下手上的伤又洇了。小的看着也是心疼啊,”
李闼苦笑,他若有好法子何苦来找萧约呢?
听闻高瑛手上的伤再次裂开,萧约顿了顿。昨日晚上,高瑛为了扯住她,伤口也是洇了,虽然当时帐中昏暗,但是萧约依旧看的分明。
“您好歹劝一劝陛下,吃点东西,上个药。”
心里良善的人总是容易动摇。
“弄云,拿几盘点心,给陛下送去吧。”
“诶诶诶,夫人,夫人,”李闼手忙脚乱地拦住准备去找点心的弄云,哪有这样的啊,“您要不还是亲自送一趟吧。”
亲自送一趟?
萧约其实看的更明白,高瑛这气多半还是昨夜那口气未下去,今日这斛律宣一激,便彻底爆发了。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高瑛是装的呢?
“那便,妾身亲自去一趟吧。”
月高高,云迢迢,空中宫阙今不见,唯有星子比夜长。
‘咚咚咚’。
殿门被敲响,将殿中的困兽一惊,旋即震怒:“朕说了,都给朕滚!”
门外却是静了下来,没有敲门声,却也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高瑛心中一突。
她恍惚间似乎又要听见昨晚的叹息。
似有什么东西被搁了下来,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又渐行渐远。
萧约!
高瑛踉跄着自地上爬起,几下不慎差点被满地狼藉给绊倒,此时的她太过于狼狈,却又凭借本能想要打开门,看一看萧约。
‘哐’地一声,殿门被推开,冷风灌进了原本密闭的大殿。
李闼小心翼翼地守在一雕花漆木食盒前,大气都不敢出。
高瑛三两步绕过食盒,去寻那人的身影,却只瞧见那人的背影同样遥远。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大明王朝1566》台词,后半句是:若是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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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