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社区旁边的桥面上有一间称作“办事处”的屋子,门是紧闭着的,把手上落下了一层黑色的灰,不知是昨夜来往的车辆扬起的灰尘,还是许久未有人开门长时间堆积起来的。
不过,这些细节也不是纪昀文目前该去探究的。他收回目光,跟着刘燕拐进旁边的一条水泥小桥上,进了一处半开的铁门里,就见到了一间墙面上刻着“农村信用社”几个大字的小屋子。
厚厚的玻璃门里还装着两个身着厚重警服的特警,他们手上拿着一柄通身漆黑的枪支,手肘上则套着一张开了个小玻璃口的护盾。两人均面无表情,直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眼里透露出和他们手持物品一样不觉令人犯怵的寒光。
“你这孩子,又发什么呆呢?还取不取钱了啊。”刘燕虽是女子,下手动作却都是些用力的大动作,她一个胳膊肘拐到拐到纪昀文背上,纪昀文身子就跟着往前倒去。
“小心。”右边的特警出乎意料地抬手拉住了纪昀文。
纪昀文再次看向那个特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讶。
“谢……谢谢。”
刘燕羞恼一笑,手拍上自己的大腿,“嗐,你看这弄的……没想到这个娃子跟着纸片片似的,轻轻拍一下就跟冒溜烟似的。”
特警只看了刘燕一眼,不做多余回应。刘燕倒也不在乎别人搭不搭理自己,只管自顾自地说够了话,然后从布包里掏出一本存折去到前台处找工作人员取钱去了。
“哎,昀文,你赶紧把存折拿出来啊。”刘燕朝还站在玻璃门外的纪昀文招了招手。
“我好像……没有存折。”纪昀文在家里用的一直都是母亲随手给自己的一张银行卡,他没怎么见过母亲用存折那玩意儿。或许家里确有那玩意儿,不过因为平日里见不到他们,加上家中大小事务无需自己操心的缘故,他才对这些看起里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毫无印象。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比云汇那边,这里没有自己的朋友,没有阿姨为家中事务操劳,也再没有为自己提供资金的母亲大人了,剩下的父亲还是特别不靠谱的那种。当然,他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纪昀文了。
他必须让自己意识到,也不得不去意识到,现在的生活在逼迫着他去对以前的习惯作出改变。
“你没存折,那你来这里是要拿什么取钱的?”刘燕手上动作很快,说话的间隙连带着取出来的钱都已清点完毕全数塞回了那个小布包中。
“我手上只有一张银行卡。”纪昀文从兜里掏出一张卡。
“什么行的?”特警开了口。
“什么……”纪昀文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手上的卡,“应该是工行的。”
“这里没有工行,你得再搭一班公交去县城里边取,那才有工行。”特警解释道。
麻烦,除了麻烦还是麻烦。他一点也不想走多余的路,不想费时费力,费神。
一想到还要去陌生的县城里,纪昀文刚缓过的那阵晕厥感再次涌上心头。
可当他低头看向手里的卡时,却发现上面明晃晃地写着中国农业银行这几个字。他敢确定并非自己先前看错了卡上的字,他也清楚的记得自己手里的卡就是工行的。但是,此刻上面清楚的写着农行。
他并没有拿错卡,除非,是母亲在临走前又给他换了一张卡。
也是,好歹时候自己的母亲,一位颇有才干,处事高效严谨的领导,连这样的细节都能考虑得到。
但她宁愿去考虑这样的细枝末节,也不愿意分神来考虑是否要把自己带在身边,不愿坐下来好好地询问自己的意愿。仿佛在她的眼里,于她具有利用价值的孩子才能够待在她身边。在她看来,自己离开家的最后一刻,还能为自己着想到来到农村可能会面临的困境,于她来说,已是对自己最大的体贴。
哦,不。或者说,这份最后的体贴只是自己看来是这样罢了,她或许什么都不在乎,也不会去想这些举动到底有何意义。
鼻子又开始发酸了。纪昀文揉了揉,只当自己是太困了,他的话语又开始有气无力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看错了,这是农行的卡。”
特警嗯了一声,身子朝斜后方角落里的那台机子偏了偏头,“你直接去那台机子处取钱就成。”
“多谢。”纪昀文不再磨蹭,很快那一千块钱全部取了出来。
“对了。”在纪昀文和刘燕离开前,特警最后提醒道,“最好多取一点,这里就这一台机子,有些年头了,经常容易坏,不能保证人每次来都能取钱。”
“那为什么不换一台新的?”纪昀文疑惑。
特警硬邦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抹笑容,虽然看上去有些违和,“这儿就是一小村子,报上去走各种手续太麻烦了。反正三天两头里总有好着的时候。”
纪昀文没什么讲究,手里也没个钱包什么的玩意儿,再说他也从来不用,十张钞票就这么卷着那张银行卡随意地塞进了兜里。
走了没几步路,他又才慢慢地意识到兜里仅有的十张钞票的重要性,重新拿出来,思忖片刻,抽出三张攥在手里,剩下的放在了更深的裤兜里。
这时,刘燕的身子凑了过来,打听他取了多少钱。
已然了解了刘燕一家人的性格,纪昀文不得不留些心眼子。
“没多少,就六百来块。我爸说说让我拿一半给你当作我住下之后的伙食费。”纪昀一脸真诚,手动作也积极,赶忙着就把那三百块钱塞到刘燕手里。
“就这么点钱啊……”刘燕脸上的灿烂笑容逐渐淡下去,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还城里人,弄这磕碜……”
说是嘟囔,声音倒也不算小,刚好能让纪昀文听见。
横竖钱也不是自己的,最后省下来的钱越多,对自己只会越有利,任由刘燕怎么嘴碎,纪昀文依旧持着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神色。
“我爸说是村里花销没这么大,也怕我一个人在这里会乱用钱,所以就往少了给。”纪昀文一本正经地装着无辜,“我爸说了,先看我这个月的表现,如果不错的话,下个月可以多打一点过来。嫂嫂,您要是不信我爸说的话,可以自个儿打电话给他问一下,他在外头出差来着,接电话的时间还是有的。”
纪昀文知道刘燕也只是个纸糊的性子,之前被纪业成厉声吼过那么几回,早就不敢主动去招惹他了,时不时把他拉出来充充自己的气势,总归能让刘燕不这么为难自己。
“那行吧。我也是看在你们好歹是亲戚的份上才做到这般地步的。”刘燕悻悻地收回身子,又开始咂摸起她的嘴巴,似乎非要嘴边挂起一层白色泡沫才肯罢休。
纪昀文没有回话,木纳地点了点头,当作服软之后的认同。
出了铁门,无需再往哪边走去,之前空旷的马路街头,早已被各类摊贩占据,其中以水果和蔬菜铺子居多。一些摊贩用了点力气,架起一面木板,就着一个竹篾子,把各色水果随意地铺在上边。另有一些则是一切从简,红蓝白相间的油布袋子在地上铺开,水果蔬菜什么的就堆在这层塑料袋子上。
摊贩们也不拘于什么形象,男人们随意套了件红色白色的汗衫,女人们稍微收拾了一番,头上戴一顶草帽,衣服外边还须得系一条印花围裙。
刘燕随意寻了一家水果摊贩,看中她家的桃子,碎步走上前,与摊贩大妈讨价还价去了。
纪昀文没她们能说会道,掺和不进,也不喜欢凑一些无所谓的热闹,打算就在旁边做一个透明人。刘燕买够了菜,又要往桥边拐进去的巷子口走去,那边架起的多是些卖日用品的摊子,刘燕给自己买了一顶新的帽子,纪昀文被裹在拥挤的人潮中,各种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他又开始犯恶心了,想一刻也不停歇地溜回家。
拖着始终昏昏沉沉的头往人群里挤着,纪昀文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要趁这次赶集的机会给自己置办一些物件的。他在外边支着的摊铺上买了一些贴身衣物,又看上两双样式中规中矩的帆布鞋。当然,他也没忘记再给自己添置一些学习用品,开学总不能就他人去教室里坐着吧。
本来他还想再看一辆自行车的,但刘燕告诉他,社区这边没有专门卖自行车的店铺,要买自行车,得搭公交去到城里边儿。
纪昀文实在不想一个人进到陌生的县城,况且手上的资金目前也不是很充裕,他打算再缓一段时间看看。
开学的前两天,纪业成给纪昀文发了一个入学手续已办好的通知,便又没了音讯。纪昀文倒是没什么失落感,要是他同自己热络地聊着天,那才真是见怪了。
开学那天,纪昀文是被公鸡打鸣的声儿吵醒的,但他实在太困了。
那些个躲在夹板里的老鼠似乎也摸清了纪昀文的脾性,不再收敛它们的猖狂,夜里一个劲儿的到处蹿。昨夜里被吵了好一阵子,直到窗户外面微微泛了些白,纪昀文才少许有些睡意。
统共就浅睡了两三个小时,能不困么?
不巧的是,在他最困的时候,又恰逢新学校开学,纪昀文在床上又跟毛虫似的躺了半个小时的尸,才挣扎着爬了起来下楼洗漱。
“啊——你这会儿才起来啊?”纪欣月在门口匆忙地整理着书包,“我以为你早和纪柯一块走了。”
纪昀文睡眼惺忪,话语里也带着重重的鼻音,“嗯?要去怎么早吗?不是八点才上早自习吗?”
按照纪昀文在云汇那边的学校作息表来说,确实是这样安排的。
但是现在是在白虎村。
纪欣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睡糊涂了吧你?八点第一节课都上一半了。”
“怎么这么早......”纪昀文被吓得清醒了不少,拖着身子准备去到外面的水龙头洗漱。
“这里不比你们云汇那边。”纪欣月说道,对着镜子甩了甩紧紧扎在后脑勺的马尾。
扎得又高又紧,纪昀文盯着四处晃动的马尾,忽而就联想到了前几日玉米地里扬得老高的玉米棒子。
“我先走了啊,待会儿得负责升旗,就不和你一块了。”纪欣月最后补充道,“对了,第二中学知道怎么走吧?”
“嗯......”纪昀文试着在脑海里回想了一番,隐约有点印象,看着她着急要走的模样,只能应付着点了点头。
“今儿不上早自习,八点升旗来着,班主任要查人数的,你也尽早过去报道,可别迟到了啊。”
纪欣月骑上门口的自行车一溜烟就飞了出去。纪昀文看着车轮儿在地上留下的水印儿,寻思着待会儿要怎么去学校。前些日子纪业成给他的钱,到现在也所剩不多了,手里头毛钱没有,连自个儿的吃食都快顾不上了,更别提什么自行车了。
屋里的叔叔婶婶一大早就去到地里干农活了。估计比公鸡打鸣儿那阵都要早一点,那会儿纪昀文还没睡熟,就听见楼下隐约的争吵声,一大早就忙着吵来吵去,可真有劲头......
纪昀文感慨着,手下一个力道没控制好,水龙头打开,猛地滋了他一身的水,连洗漱的功夫都省了。没法儿裹着一身湿答答的衣服去报到,纪昀文又上去往行李包里掏了件像样的衣服换上。
他这人吧,穿衣品味一般,买衣服也图省事儿,尽量往简单了买,属于进店只会无脑选购纯色衬衣和黑色休闲裤的那类人。
湿的衣服是一件灰色卫衣。今早起来的时候,纪昀文觉着有些凉,便找了一件卫衣穿上。这里不比云汇,就连气温也是捉摸不定的,不过九月,就已经有些凉意了。
灰色卫衣穿不了,纪昀文就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包里又揪了一件同色系的白色卫衣出来换上。等换裤子时,低头又瞅见袜子是一黑一白的样式,估计得是早上人还没醒,迷糊着给穿插了,凑成了一个奶牛配色。
又在箱子里寻找了好一阵,才把脚上袜子给配好。
这手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上面的数字已经在他不知不觉的磨蹭中悄悄溜到了七点半。
“好烦......”纪昀文蹙起眉头,一脸不情愿地背上书包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