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就是,现在的他,被孤零零地给扔在了这里——一个异常陌生的乡村。
“哎呦喂,你说他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刘燕坐在沙发上,大嗓门地抱怨着。
纪昀文听到这个消息时,在堂屋中间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那种无措的茫然感再次迅速席卷而来,就像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影子,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起初他觉得,也许是自己肩上的背篓的原因。可在背篓卸下之后,那阵心脏被碾压的感觉并没有被消解。
没有人在乎他刚才去了哪,也不关心为什么背篓变成了一个新的。自己对他们而言,实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刘燕话说够了,起身去灶台做饭。纪家成看了一眼脚边零零散散的玉米棒子,沉默着去到门口接着抽起了旱烟。纪欣月瞅见屋里依旧飘着浓浓的烟气,也不吭声了,只是沉默着躲进房间,然后用力摔门,以此作为反抗。
纪柯路过自己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然后也进了自己的房间。
纪昀文尴尬地站在堂屋中间,不知道此时该做些什么,又该去到哪里。他有些恍惚地上了楼,脚踩在木板上的吱呀声现在听来着实让人内心慌乱不安。他缓缓推开厚重的红漆木门,眼神往里四处瞟着,床上的棉被还同早晨离开一样被卷成一团堆在角落,自己的背包还被扔在床尾。也只剩下自己的背包留在那了,纪业成带来的那个大皮箱子,也同纪业成一样,跟一个逃兵似的,一点也不留情地从这个充斥着狼狈生活的村子里离开了。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明明他才是最像逃兵的那个人,无论是面对稍微有些棘手的人或者事物,在麻烦来临前自己却先飞快地逃离,在面对自己执着的那件事情亦是如此,不过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罢了,自己却总爱冠冕堂皇地辩解为节能主义者的做派。
纪昀文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缓了半天,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随着他的思绪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直到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才回过神想起来应该给逃跑的老爸打个电话的。
是王淇菲的消息。
对面女孩儿发过来的消息让他对目前的生活稍微有些实感,才敢去试着去接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稳住摇晃的身形,纪昀文下了楼。大家伙儿围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地吃着饭,见到他下楼也只是轻飘飘地给了一个眼神,便各自低头继续吃饭。
纪业成不在了,他就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臭崽子,他们索性不装了,对自己自然没了好脸色。
纪欣月还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生闷气,她是屋里唯一一个愿意同自己讲话的人。
“过来吃饭吗?”刘燕终于舍得开口问道。
桌上没有多余的碗筷,说白了还是出于礼貌更自己客气两句。纪昀文同样客气地回应道自己不饿,就出了门。
他坐到纪欣月所说的那个有信号的台阶上,手机举过头顶,消息界面那个灰色的圆圈才消失,王淇菲的信息立马就弹了出来。
是一连串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的刷屏。
纪昀文赶紧编辑了一条信号差,现在已经看到消息了的短信过去,王淇菲才停止对他的信息轰炸。
菲:我还以为你遇险了呢!话说今天感觉怎么样啊,在那边。你求求我,说不定本大小姐还能接你回来。
文:体验感非常差。
纪昀文当然知道她最后一句话是在开玩笑。大家不过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能保证自己不挨家长和老师的责骂就不错了,平常人家哪有这么大的手段。
文:以及,我好像成孤儿了......
不过一秒,王淇菲的电话打了过来。
纪昀文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
“怎么回事?那老登自己跑了?”王淇菲的大嗓门里满是诧异。
纪昀文耳朵被震了一下,手机差点没掉地上。
”哎……你声音小点,变那么粗犷,狂野版甜美么?”
一男声随及附和道:“对啊,怎么回事?”这声音一听就是王淇菲的男朋友,“以及,就算她是狂野版甜美我也喜欢……不对,应该是菲菲的所有样子我都喜欢——“
电话那头传来一记闷响,应该是沈泽远又挨了一拳。
“咳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纪昀文捏着眉心,很是苦恼,“我也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说,忽然就跑了。等会儿我打电话问一下吧,如果能拨通的话。”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王淇菲问道,“总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那乡村旮旯吧?”
“对啊对啊,就快开学了,你总得上学吧。”沈泽远在一旁跟着附和。
“边去......”王淇菲在电话那头嘟囔,“我和小蚊子打电话,你别凑热闹......”
“小蚊子,你可得回来啊。”沈泽远的声音在电话里头越来越小,显然是被王淇菲赶远了些,“我还等着收拾你呢——”
两人这么一弄,纪昀文心情总算好多了些。
“要不这样吧,”王淇菲话语认真,“我压岁钱也攒了不少,我打你卡上,你用这钱买张车票回来吧。大不了来我家住,本大小姐罩着你!”
王淇菲生得漂亮,又为人仗义。她能有这份心,纪昀文自然很感动,但他也懂分寸,加之男女毕竟有别,他不能随意消费这份善意,时间久了,难免会遭人诟病的。
“嗯,这份心就先留着吧。”纪昀文没有直接拒绝,“等我需要的时候一定来找你。”
“小蚊子啊小蚊子,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王淇菲打小和纪昀文一块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不在乎。”
“但是我在乎。”纪昀文叹了口气,“我不想给你添太多的麻烦。”
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电话那头的王淇菲先开口打破僵局,“行吧......外表看起来跟小绵羊一样,谁都可以来捏一手,真要倔起来,八百头驴都拉不回来......”
又短暂地说了一会儿,纪昀文挂断了电话。这时候屋里的人已经吃完饭在收拾碗筷了,刘燕正出门倒着洗碗水。好在傍晚的时候吃了些西瓜,天气闷热,他没多少食欲,晚饭吃不上就吃不上吧,明天再想想办法。当务之急是要找自己的父亲问清楚情况。
此刻他没法再想往常一样逃避这些麻烦了,他只能被迫地去解决。
给纪业成打了第一个电话,意料之中地没接通。这时候纪昀文就已经想要放弃了,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傍晚在何立夏屋外的一些场景,他想起了那群蚂蚁,于是,他又耐着性子多打了几个。
打到第五个电话,纪业成那边终于接通了。
“你在哪?”纪昀文率先开了口,他怕纪业成又要一声不吭地直接挂断电话。
“啊……那个,忘跟你说了。”纪业成语气地听不出任何愧疚之感,“我之前一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得出趟远门,走得比较急,你又不知道跑哪去了,就没来得及打招呼。”
真当他好糊弄么?难不成电话只是一个摆设?电话不会打,信息不会发么?说白了还是在没啥诚意地敷衍着自己——这个他一直都看不上的大儿子。
纪昀文努力克制住心里的不痛快,没有执着于追问他为何不捎上自己,只是问:“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还有假期就要结束了,我的上学问题怎么办?”
当初他一股脑地带着自己说返乡就返乡,现在也是,自己一个人说走就走,全然没有把自己的事儿放在心上。
心里不仅不痛快,还多了些难以掩盖的委屈。
“啧,麻烦……”纪业成小声嘟囔,“带着你好处没一点,还得随时给你擦屁股……”
纪昀文的身心涌上一阵疲惫,他很想撂下手机躺在地上什么也不管,但是这操蛋的生活又要强行地把他给拽起来。
“但我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要是我能一个人解决的话,我肯定不麻烦你的。”纪昀文同时又很懂得服软,他知道现在和纪业成争吵毫无好处可言,现在的他上学没着落,且身无分文,他没有可以生气的资本。
“行了——就看不上你那窝囊劲儿。”服软还是有用的,至少纪业成没再只是光溜溜地吐槽他,“白虎村附近的社区旁边有所学校,我过几天帮你联系好,你就先去那里接着念书……反正你学习也就那德行,在哪待着都一样。”
“嗯,谢谢……爸……”最后一个字纪昀文说得极轻,算作他仅有的情绪发泄,“那——我的生活费……”
“钱钱钱——一天天就知道钱!老子赚的钱还没在手上捂热乎,就要给你花了去。到时候再说!”
骂完之后纪业成挂断了电话,不过一会儿他手机就收到了转账的消息,就一千来块钱,也不知道能凑合多久。
随后他还发来了一条消息,让自己再拿出点钱给刘燕一家,算作在他们家暂住的伙食费。
村子就只是简单的村子,没有所谓的用来专门营业的餐馆,最近的也是在村外的柏油公路旁边,往少了说也得走三公里,他确实没有毅力每天这样来回跑几公里去吃饭。
人得先确保活下去,再谈体面。
纪昀文回到屋中,找刘燕说明了一下情况,准备把钱转给她。但刘燕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她也是从别村嫁过来的。除了纪柯用的是触屏手机,其他人的仍旧是老式的那类翻盖手机。
纪昀文意识到这边现金用得比较多,自己拿个手机出门反而比较麻烦。正好明天周四,是这边所谓的的赶集日,刘燕可以带他一块出去取钱,顺便看一下之后要去的学校位置。
每逢周四,村里人早早便开始收拾自己,卸下背上的背篓和锄头,好生穿一件时兴衣裳,走在路上顺带搭上哪家哪户的摩托或是三轮去到集市。纪昀文去时也是和刘燕搭上了某家的三轮车。
那户人家原是准备拉一车小羊羔出去买卖一番的,三轮车后头搭了一盏环形的军路色布帘,充当一个外壳,防止小羊崽们半路跑出去。自己和刘燕就挤在这群小羊羔中间。
在一整浓郁的羊骚味和连绵不绝的羊叫声之中,纪昀文自个儿都挺佩服自个儿的,还能没脾气地闭眼打着瞌睡。
一阵颠簸过后,车身猛然加速往前蹿着,纪昀文差点没被甩出去,好在刘燕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了他。
“哎呦,你这娃子,莫不是半夜跟着猫去捉耗子去了?”
纪昀文没接话,咧起嘴角象征性地挤出一个小幅度的微笑算作回应。
“咦,真是个奇怪的娃子,话平时也听不到你讲几句喱!”刘燕眼皮往下耷拉着,眼角处的褶子挤在一起,堆成充斥着嫌弃的缝隙。
瞅着纪昀文实在无趣,话说半天也不见接个茬,嘴巴蠕动几下,身子往军绿色罩子前面开的那个方口处找正开着三轮的大叔搭话去了。
人开着三轮,还非要凑上去搭话,那大叔倒也挺乐呵,时不时回过头来说几嘴。
纪昀文忽然觉得自己此时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大叔每回头一次,车身就会不觉地往外歪去,身边的羊崽子便由着惯性一边惊恐地咩咩叫唤着,一边往纪昀文身上倒去,头上才有点小鼓包的嫩角就这么直溜溜地往他脸上戳去,若是手里有一面镜子,纪昀文指定能看见自己平日里面瘫一样的脸上俨然变得龇牙咧嘴了起来。
“乖啊,边儿玩去。”纪昀文捂着自己被戳到的脸,另一只手可劲儿着把羊羔子们推开,但又不敢十分用力,他怕真把这些羊羔崽子弄出什么好歹来,自己怕是裤衩子脱下来都不够赔的。
三轮在公路上来了一个神龙摆尾,大叔嘿哟一声,使出浑身的劲儿,脚往踏板上猛地一踹,最终停在了涂满黄泥巴的荒地上。车还没熄火,纪昀文把帘一揽,整个人就一溜烟地蹿了出去,蹲在地上对着一处凸起来的草垛子便是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全然没有任何体面形象可言。
“嘿哟,你这小子!”大叔身子还嵌在车座子里头,只把脖子伸长了往后头看去,“怎么在这里吐了起来,我待会儿还要放羊在这里吃草喱!”
纪昀文没有随身带纸的习惯,只能用袖口擦着嘴角。车颠簸了一路,加上自己被臭烘烘的羊群包裹着,可不直犯恶心么。
“抱歉……”纪昀文吐得已经没啥力气了,轻飘飘地回了两个字,就蹲在旁边的小土包上歇着,等着刘燕唠完嗑领他去农村信用社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