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小路很多,走着走着这些小路最后又会汇聚成一条宽敞的水泥路,顺着水泥路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到公路上了。而公路与水泥大路的交界处,建了一座瓦厂,黑不溜秋的,大老远瞅着还怪显眼的。眼神不好的人路过也没法儿不注意到,也不知那里面烧了些什么,飘出来的气体闻起来格外的刺鼻,且呛嗓子。
顺着瓦厂大门正对的公路方向再走上几公里,过一座公路桥,就能到学校了。学校左前方架了一条铁轨高桥,也挺招摇的,抬起头就能看到,运气好点的话,遇到些毛孩子在上面耍皮,脑袋上还能获一石头砸的包儿呢。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纪昀文的一切设想里,他唯独没有料想得到自己会在村子里迷路。腿还没迈开几步,就先把自个儿绕晕了。
纪昀文冷静地打开手机导航,试图借助科技的力量,无视愈发接近八点的时间。
只见手机上的小绿标跟吃了兴奋剂似的原地直转圈。
“不晕吗你......我看着都要犯恶心了......”
纪昀文也是怪有闲情的,还有心思站在原地跟一个导航小绿标唠嗑。
蹲在原地腿麻到像是要从自己身上断开,纪昀文也没等到小绿标停下来喘口气。
还是好烦......
自从来到这个白虎村,饶是平日里温和的他,挂脸上最多的表情也是努力克制住肌肉抽搐的烦躁。尽管郁闷,尽管烦躁,且尽管委屈,他都不会在面上直白地表现出来。
他还是不愿任何人看穿自己。
纪昀文猛地一起身,眼里顿时黑光乍现,身子倒是先比腿脚麻溜地往前蹿着,整个人一下子就倒在了水泥路上。
估计脸着地了。
不。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你的脸就是掉地上了!
早知道会这样颜面扫地,管他开学还是闭学,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先在屋里吃点早餐再出门的。
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
纪昀文身子没动,继续脸朝地躺尸的姿态。
应该是自己幻听了,也没心情回头看了,先躺够了再起来吧,毕竟,总不会再遇到——
“嘿——吹半天口哨了,你摔跤还能摔耳鸣啊。”
话又说早了。
纪昀文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是遇到了,那个虽然给予过他帮助,但还是有点讨厌的人。
何立夏长腿一跨,下了自行车,像之前那般蹲在了纪昀文跟前。感受到何立夏靠近的气息,纪昀文的头往里偏了一点,这是还醒着呢,何立夏也就没这么担心了,只是手有些闲不住地就往人头上薅去。
“我扶你起来?”
“不用,我没死。”纪昀文深吸了口气,准备一鼓作气地直起身子,情绪用事,吸得太猛,喉咙里灌了些灰尘,倒也是迅速地杵着地直起了身子。
“玩自杀啊?”何立夏调侃着,手拍着纪昀文的背帮他顺气,“不就是又摔倒了一跤么?用得着服灰自尽啊?”
纪昀文眼泪都给咳出来了,身子一扭,把他搭在自己背上的手给撇开。
“我惜命......咳咳......咳......”纪昀文用袖口抹了一把脸,瞪着何立夏,“让你失望了。”
“哎呦,眼神这么凶啊。”何立夏笑笑,屁股蛋却是没挪一点。
等着纪昀文缓得差不多了,何立夏倒也是没急着起身,手拽了拽纪昀文的书包,问道:“你这是——去上学?”
“嗯。”纪昀文冷淡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用衣袖认认很真地擦着脸,然后再用手把衣服上的灰尘给拍掉。
“哪所学校?”何立夏起身,长腿又轻松地跨上自行车。
靠自己反正是横竖都找不着路的,纪昀文没急着回答,低头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的不争气,对人,特别是对眼前这人生气永远都只生一半。
“第二中学,你认识路不?”纪昀文问道。
何立夏拍了一下大腿,乐呵道,“那咱俩还挺有缘的,我也是二中的学生。”
“哦。”纪昀文失望极了,原本就惨淡的脸上,跟泛了皱的白纸一样,更难看了。
“怎么,还不乐意了?”何立夏又吹了一声口哨。
“所以,怎么走?”纪昀文板着一张脸,不明显地蹙起了眉头,一只手紧紧按住小腹。起身的时候他的腹部传来一阵绞痛,应该是这几天饮食不规律刺激到了腹部。
“得了,上来,我带你一块儿过去。”何立夏冲纪昀文抬了抬下巴。
“不用,你告诉我怎么走就好。”说话力气使大了些,肚子上的肉隐隐作痛,纪昀文手上力道也逐渐加重。
何立夏憋了一口气,没动,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了纪昀文半晌。
纪昀文也这么看着何立夏,两人似乎就在暗暗地较着劲儿。
但纪昀文还是怂了,他怕何立夏真会跳起来打他,这家伙眉毛蹙起来的时候跟两把刀似的,要把人扎死。
纪昀文一面继续盯着何立夏,一面警惕地往后挪着,等着何立夏真要下拳头,自己方便跑开。
“求你。”
“哈?”纪昀文有些懵逼,挪动的脚步顿住,他想不到何立夏口里能说出这两个词儿。
“我说——”何立夏板着个脸,像别人欠了他钱似的,只是这嘴里说出来的话听着怎么都不对味儿,“求你上来,再不走咱俩都要迟到了。”
“为什么?”纪昀文愈发不解了,他不明白何立夏为什么执着于帮助自己,是怀着何种目的,毕竟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对自己好。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纪昀文身子往后挪了挪,尽量与何立夏拉开距离,冷漠的脸上露出几分警惕的神色,“我没钱......”
这话怎么听着都是服软认怂。自从来到白虎村,住到自己叔叔家,他也没少受委屈,持着憋屈的性子挨过一天又一天。
眼前不过见了一面的男生,总是莫名其妙地凑上前,嘴里故意说着些阴阳怪气的话,手上动作到是一样不落,没有任何缘由的帮助,让纪昀文捉摸不透,尤其是在心情很差的时候,更烦燥了。
纪昀文大部分时间都是避重就轻的态度,但也有例外的时候。他不希望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也没有兴趣去揣摩别人的心思。
无论是上一次,还是这次,眼前这个男人忽然的凑近,似乎都是因为看穿了他当时或是此刻的烦躁与无助,一种落魄之极的狼狈。尤其是两人目光相触时,那一双闪着黑光的眼睛,眼睛弧度弯出来的笑意,会有一种自己虚伪的轻松感被看穿的错觉。也许,已经看穿了自己,所以才会时常露出那样的笑容。
“我没钱,”纪昀文重复道,“但我也不会直愣愣地站着给你揍一顿,你要存心逗弄我的话,咋俩打,打一架也行。”
“你他妈可真是奇葩,上赶着找抽是吧?”没有任何笑容的何立夏看起来更吓人了。
纪昀文的目光与何立夏的相触仅一瞬,很快又挪开盯着地面的碎石子。眼里的光线被突然凑近的影子覆盖,他猛然抬头,眼里流转的情绪越发不安,手下意识地就把走近的何立夏给用力推开。
何立夏也没想到纪昀文能使这么大劲儿推自己,一不留神往后踉跄了好一段距离。
“你他妈真上赶着找打是吧!”何立夏脸上显着诧异的神色,亮晶晶的黑眼珠透露出裹满黑色的怒戾。
纪昀文吸着鼻子,把书包抱到胸前,他想撒腿就往后跑去,可他此时又犯起了倔强,一边害怕一边执着地站在原地,眼神也直勾勾地注视着何立夏的一举一动。
他不怕打架,无非就是抱头挨揍几分钟罢了。当然,他会反抗,会回手的。
何立夏脸上一阵阴沉,另一只腿往后猛地一蹬,自行车便往前蹿了出去,车身直往纪昀文身上靠去。纪昀文以为何立夏真被自己的推搡惹恼了,要骑车来创他,面上再临危不乱,心里的害怕还是让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没事的,闭上眼睛,看不到,就没有这么疼了。
以前也都是这样的,纪昀文闷沉的性子没少挨揍,对面都是些高大个儿,自己没力气还手,单薄的反抗也只会换得他们愈加猖狂的殴打。所以,纪昀文就会习惯性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想。
半晌,纪昀文缓缓睁开眼睛,低头扫视了自己一圈,衣服上的灰还是原来摔倒时候拍不掉的灰,自己依旧板板正正地站在原地,没有受伤。
当时何立夏的眼里分明掺杂了愤怒的情绪,可他为什么没有动手?
也许只是不屑于和看起来就很怂的自己费劲儿掰扯吧。
何立夏到底没有动手打他,他应当要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并且感到一丝窃喜。看着地上渐干的水际,望向已然不见的影子,纪昀文心底的那股压抑感并没有消失,它依旧倔强地压在心上,正如同此时还站在原地的他一样。
等纪昀文自个儿摸索着走到学校里,已经下了第一节课。
第二次看到学校大门,纪昀文还是觉得有些新奇。他不理解为什么要把门口上方的石头涂成灰色的,周围再围一圈白色油漆线条,若只是这样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它偏偏是上宽下窄的构造,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庙里那些个和尚的帽子,或者,说得再难听一点,跟个退了色的棺材似的。
学校不大,但同样不耽搁他配两个保安搁门口杵着。
“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保安坐在小保安亭里,双腿架在桌子上,悠哉地晃动着屁股底下的椅子。
“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纪昀文解释道。
“学生证拿出来。”保安打量了纪昀文一番,把手伸了过去,纪昀文象征性地摸了摸裤兜。
“没有。”来到这里不过几天,连班主任的面儿都还没见过。
“没有?”保安故作惊讶,随后摇摇头,“没有学生证,我们可不能随便放人。”
纪昀文好声好气,“我是新转学过来的,得找班主任报道才能领学生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保安索性不装了,就是要存心为难纪昀文,“'这规矩可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刻在墙上的,我们管不了什么多,也只是按规矩办事儿。”
要不是来回跑一趟实在折腾,纪昀文立刻就想转身回家待着闷头大睡,而不是站在在这个棺材似的学校门口,和一个特别傻逼的保安大眼瞪小眼。
学校铁门里左边十几米处就是一栋男生宿舍,课间偶尔有几个学生从正对面的教学楼出来往宿舍方向走。
纪昀文扒拉在铁门处,眼神往里四处乱窜,做贼一样,他趁机拉住了一个男同学,让他帮忙叫一下高二一班的班主任,就说新转学过来的纪同学被拦在门口了,需要他的帮助。
纪昀文没亲自近过这所学校,自己要去哪班以及谁是自己的班主任,都是纪业成短信里跟他说了一声。自己前几天来查看学校位置,只是站在门口往里头随意扫了几眼,顺带捎了一份招生简介,那上边倒是有这些班主任的基本信息。纪昀文随手就给揣到了衣兜里,换衣服的时候忘掏出来了,直到保安刚才让他打电话给自个儿班主任,让他下来领人时,才想起来这茬事儿。
戴眼镜的男同学到是有心,跑着回到了教学楼。但不一会儿,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正当他以为男同学得到下节课才能帮自己叫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班主任时,保安亭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肖老师啊?”保安立马喜笑颜开,扁扁的鼻头一耸一耸,上嘴皮被扯动着掀起来,露出里面的满口黄牙。
“门口?”保安斜眼撇着纪昀文,“门口是有一个男娃子......你叫什么名字?”保安指着纪昀文问道。
保安说话时的嘴张得很开,以此相应的结果就是唾沫星子跟烟花似的直往自己身上溅着。
“纪昀文。”
“他说他叫什么纪零轮......”
呵,耳朵还不好使的那种。
好说歹说,在班主任的捞取下,纪昀文可算进了学校。教学楼统共就那么一栋,他很轻松就找到了肖老师所在的办公室。
肖老师,全名叫肖英。
若不是见到真人,纪昀文还以为她会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板着个脸的中年女人。
结果是一个有些秃顶的小老头儿。
有些出乎意料,纪昀文动了动眉毛,上去叫了一声肖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