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匀缓的呼吸,枕头被子上的洗衣粉香味,被窝里暖烘烘的氛围,让纪昀文彻底忘却了夜里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不等他再仔细感受这种满足感,就已然眠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纪昀文只能感受他沉浸在一个梦境之中。于他而言也必须只能是梦一样的存在。
说起来好笑,又带着几分恐怖的意味。
纪昀文梦见自己被一架漆黑的棺材追着,明明只是不经意路过扫视了一眼,那抹边角的漆黑却像是捕捉到了他的身影一般,就此纠缠上他。
咚——咚——咚——
老旧的棺材板在地上磕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分明是木头敲击地板的声音,纪昀文总觉得更像是头颅在地上的撞击声。他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不敢回头,只能不断加快自己步伐的速度,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急促的棺材磕碰声。
到最后,急促的磕碰声随着加快的步伐演变为一阵尖锐刺耳的划痕动静。他的余光里逐渐被裹满油漆的乌黑给占据,企图将他全部吞噬——
脸上也由此产生触感清晰的挤压感。
“啧,别说,这小脸白白净净的,捏着也可软和了......日头怎么就晒不黑呢......”何立夏的兀自呢喃刚停下,纪昀文就猛然睁开了双眼,身体也不禁战栗了一瞬。
“你,醒了?”何立夏心虚地收回捉弄的手。
纪昀文瞅着他那心虚样以及无处安放的手,便意识到他刚才干了什么,原来是这厮闲不住捏他的脸,害他刚在梦里好一阵激灵。
“看你这表情,做噩梦啦?”何立夏无辜眨眼问道。
“没有。”纪昀文把手缩回被子,躺着没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立夏,“你刚是不是用那闲猪手摸我脸了?”
何立夏目光闪躲,“咳咳......那什么,就是挺好奇你为啥晒不黑,就上手碰了碰。”
纪昀文翻了个白眼,“无聊......几点了?”
“六点四十二,”何立夏打开手机瞄了一眼,“放心,还早着呢,七点半才上早自习。”
纪昀文应了一声,把衣服穿上,下了床。
“你这就准备走了?”
“醒了我就睡不着了。”纪昀文说,“我回屋收拾一下就准备去上学了。”
何立夏维持着半躺在床上的姿势,长手一伸,就把他的衣服勾住了,“急什么?睡一觉就翻脸不认人了,背影走那么潇洒。”
何立夏这话说得,怎么听怎么别扭,就像自己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俨然一个负心汉形象,离谱得诡异。
虽然他长得确实不错,身材也挺好,昨晚他还无意间碰到了那处硬邦邦的腹肌......
“哎哎哎!我说着,你还真顺着看上了!脸皮还挺糙实的。”纪昀文的目光不觉下垂到何立夏的腰腹处,何立夏着急忙慌地把被子往上拢了拢。
“那我下去等你。”纪昀文还是秉持他的理念,有人自愿当自行车的拉夫小伙计,他也就自愿地坐了上去。
因为是周一,要升旗,何立夏习惯性地穿了校服。纪昀文的校服虽然发下来了,碍于过于宽大得丑陋,他只打算升旗站队那会儿套一下。
何立夏自然是要问上一嘴的。
纪昀文便回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丑得埋地里八百丈的衣服也能被你横七竖八的系在身上,稀稀拉拉的布条似的。”
“你这话说得,就说帅不帅吧。”何立夏不仅自恋,也还臭美,他站在镜子前,手正拨弄着头发,试图抓点造型出来。当然,这还不是全部,出门前,他还不忘在脸上抹点雪花膏。
白瓶绿盖,瓷体上边印着开得十分艳丽的红黄花朵,气味并不浓艳,倒是一股清淡的茉莉香。
“好臭美。”纪昀文耸耸鼻子。
“大冷天的,也不怕把脸给刮破。”何立夏不管纪昀文如何说,依旧可劲儿地往脸上擦着雪花膏,也不忘往纪昀文脸上抹上一抹。
“你干嘛?”纪昀文不喜欢脸上糊东西,眼见着就准备把它扣下来。
“唉——”何立夏赶忙止住,“你别扣下来啊。知道你脸皮面面厚,这边的风跟刀片似的,好歹抹一下吧。”
纪昀文把脸皱了起来,“不喜欢,也不适应。”
“等脸被刮疼的时候,你准适应了。”何立夏笑笑,手上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地往纪昀文脸上揉着雪花膏。
“啧,手下动作能别这么糙么。”纪昀文耐不住,拍开他的手自己揉着,“不等风刮,就先被你的手给揉疼了。”
“又不是小姑娘家家,要我这个大男人给你什么温柔体贴的份儿。”何立夏无奈耸肩,“我就是一农家糙汉,你爱乐意不乐意吧。”
“赶紧走了,臭美大糙汉,再搁这儿耍会儿嘴炮,旗都该升完了。”纪昀文赶紧把大清早就开始叽叽喳喳叫唤的何立夏推出了屋子。
何立夏自行车跟蹬风火轮似的,风一阵一阵刮着,嘴巴子一样打得脸生疼。纪昀文把半张脸缩进领口里,纠结了一阵,还是同何立夏说了早上的梦。
“其实我早上确实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嗯,你说,我不嘲笑你,跟谁没做过噩梦一样。”
“我梦见,一架黑棺材竖起来,然后追着我跑,我跑多快,它就跳多快......”
话语渐渐熄了下去,纪昀文生气地拍了脊背剧烈抖动的何立夏一巴掌,“何立夏!”
“在呢在呢......”何立夏努力憋住笑意,最后实在忍不住一口气全笑了出来。
“自行车都歪到李爷爷他二奶奶家去了,你还笑!”
“我,我不笑了。”何立夏倒吸了一口气,“哎哟,你这梦可真离谱,棺材都能跟你后头蹦迪呢。说不定树上还捎着几只鸟给它吹唢呐配乐呢。”
“我认真的。”纪昀文板着脸。
“我也认真的。”何立夏憋笑道。
纪昀文全把何立夏的话听进了耳朵里,一系列浮夸的形容词反而让他对那片梦境的恐惧心理舒缓了不少。脑海里浮现逐渐出身后棺材跳动的身影,再联想着何立夏刚才所说的话,他渐渐地,竟也有了几分想笑的意味。
“说白了就只是你的心理作用而已。”何立夏说得坦然,显得他异常地胆大无畏,好似能徒手掐僵尸一样,“我小时候也老做这样的梦。有时候是夜里走路,撞见几个穿着虎皮的野人在外边晃荡,他们身边忽闪着发蓝光的鬼魂。有时候,我又会梦见一排僵尸跟我屁股后面追着,哎,其实也不是追,就算是在梦里我也能溜他们几圈。”
“你还挺能。”纪昀文表情淡然。
“那是......”
“所以,是那啥了么?昨夜里这么大动静。”
黑色轮胶碾压灰色石子,带着骨骼咯吱疏散的闷响。何立夏发出一声闷着的鼻音,说道:“就是前几天你见着的那人,该是昨夜里疾病突发,没撑过去。”
死亡无论如何终归会变成一件严肃的事。
何立夏简短地陈述了昨夜的情况,短暂地缄默一瞬,而后便幡然回神似的叹了口气,把那股压抑的气氛甩到了车后。
“毕竟世事无常......我不想想这么多,还有你——”何立夏扭着身子,特意拉长了语调,“也别整天搁后头想些有的没的,不然夜里还得做噩梦。”
纪昀文扯着嘴角,“你又知道了?”
何立夏回过头,说得一脸自豪,“我当然知道。”
“只是说好了带你去看看人家一番的,没想到......”何立夏轻叹一口气。
“说不定人还嫌我烦呢。”纪昀文说,“毕竟我和他也不认识,冒然去的话,显得好奇怪。”
“不奇怪。”何立夏回头看了纪昀文一眼,笑笑,“人赵叔人可好着,我们这群小孩儿,以前总爱撅屁股在地上斗蛐蛐儿,他就会给我们小孩儿分些水果和饼干。后边他开始生病了,不是在医院就是搁屋里躺着,我们同他搭话的时间也就变少了,我带你去看的话,没所谓的。”
纪昀文正想感动之时,何立夏又多嘴地补充道:“毕竟哥魅力这么大。”
纪昀文顿时无语,只能缩着头闭起眼睛。
平日里,纪昀文并没有特意与何立夏约着一同回家。因为走的路都是同一条,脚步走得有时快点,或是慢点,大部分时间也都能遇上那阵敲得过分嘈杂的车铃声。
这时候,纪昀文并不回头。尽管不往后头望去,他依旧能感受到一双黑里闪着光点的眼睛,不厌其烦且长久地沉滞在自己的背影里。
直到他愿意假装后知后觉才发现般迟钝地回头,嘴里唤道:“何立夏。”
然后何立夏便咧起嘴角,应着:“唉,在呢。”
“我们可真是心有灵犀。”何立夏的眼睛弯了起来,他稍微加快速度,把车熟练地停靠在纪昀文斜前方,“每次上下学总能遇到一起。”
“路就这么一条。”纪昀文回道,他坐上后座,“总会不可避免地遇到的。”
“听你这语气,跟苦瓜张嘴说话似的,还怪不乐意的。”
纪昀文不搭话,何立夏也不觉着尴尬,沉寂过头,又会开着新一轮的话头。
“对了,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周围住得近的邻居,平日里关系还不错的,赵家的那趟丧席必定是要去的,到时候你去吗?”
“我?应该不去。”纪昀文摇摇头,他没有什么能够去的必要理由,且一想到饭桌的旁边架着封盖了的棺材,脸色已然褪得跟白面皮皮一样,舌头往外舔一圈就顶饱了。
“既然你不去吃饭的话......”何立夏微微一笑,“那就帮我搭把手吧,正好还缺几个人手。”
纪昀文蹙眉不解:“什么意思?”
“到日子你就知道了。”
又是好一阵的低头沉思,刹那间,纪昀文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兀地抬起头,脸色刷一下地泛了白。
“何立夏......你最好不要,也一定不可能,是让我和你一块去抬棺材。”
“那不至于,更何况我们也没有资格。”何立夏坦白道,“其实就是想让你帮忙布置一下桌子。门前的空地就这么大,只够塞一头牛的面积。村里交情还不错的人家,近地远地的亲戚,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不少人。到时候肯定要借用到你叔家的空地,你搭把手帮忙布置一下,应该没所谓吧?”
闻言,纪昀文绷着白的脸色这才恢复如常,他掐了一下何立夏的背,“这没问题。”
按照白虎村里固有的习俗,丧事一般都做七天,等到头七过了,棺材才会下葬。
赵家的房子建在小巷里,所以预备的花圈以及纸糊的物件都存放在了老坟坡旁边。纸糊物件的边上,一堆土里立了一根柳条,上面挂了簇红绿相间的纸条飘带。风吹时,它们就同染了色的蜈蚣腿一般窸窸窣窣地抖动起来。
“那是什么?”纪昀文出声问道。
何立夏顺着纪昀文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那叫引灵幡,也是一种丧葬用品,说是用来招魂的。”
闻言,纪昀文下意识地往外挪了步子,何立夏见状,轻笑一瞬:“我的意思是,它不是用来留住魂魄的,而是作一种指引,带着飘魂随□□去它该去的地方,你没必要这么害怕的。”
“我没害怕。”纪昀文嘴硬道,步子却还是战战兢兢地挪着,“我以前也见过这些玩意儿,但它们大都是白色的。”
“引灵幡也有讲究的。”何立夏耐心解释道,“死者有子女,至少不是绝户的话,就用白幡,死者有孙子或孙女,那就用红绿相间的布条组成的花幡,但如果死者已经有了重孙,这时候也算得上寿正终寝,就用红幡。如你所见,赵老爷子家里有两个蹦豆子一样的小毛孩儿,多少有点福气,就用了花幡。”
纪昀文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些讲究他以前还真没了解过,只是单纯地觉得以死者有关的任何部件,仿佛都自发地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寒气,令他恍然而怯懦于靠近。
“喏,你看。”何立夏指头瞄向引灵幡中间的黑色毛笔字上,“能认清那上边写了啥么?”
纪昀文眯眼望去,口中呢喃着:“世故显考赵公讳名德明之引魂幡……是这样没错吧?”
“嗯哼。”何立夏一手揪着车把往前推,一手习惯性地枕在脑后,“这就是引灵幡的写法,就和标签的作用一样,专用来告诉那些人或者那些魂,这是赵老爷子的灵幡。但也挂不了几天,头七一过,就由赵家长子打着灵幡出殡了。”
“为什么会这么写?”纪昀文问道。
何立夏笑道,“怎么。这会儿不害怕了?”
纪昀文撇撇嘴,“本来是害怕的,但听了它们的缘由后,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了。”
“变脸还挺快……”何立夏嘟囔了一瞬,继而道,“其实就是依据死者的岁数和性别来写的,然后再遵循生旺死绝的轮回,最后一个字占上‘生’就好。
“为什么?”纪昀文照例追问着。
何立夏的耐心终于告罄,搭在后脑勺的手可劲儿搓着头发,“啧,我哪知道这么多为什么,这些也都是社区旁边那花圈店伙计告诉我的。”
“哦。”纪昀文话语悻悻,“我还寻思你怎么懂这么多。”
何立夏只当纪昀文是在夸他,自豪地龇了龇牙,“那是,我是谁啊。”
纪昀文当作哄小孩,面无表情地说着过分违心的话:“你是何立夏,好棒棒哦。”
“我可算是听出来了。”何立夏的手捏上纪昀文的后脖颈,“你这话专损我呢吧。”
“唔……痒。”纪昀文一面憋笑,一面往后缩着身子,“我真没那意思。”
“我不信。”何立夏依旧箍着纪昀文不肯撒手,已经走到了分叉口,他才不得不把手给拿开,“走了,到时候见。”
何立夏走得利索,纪昀文慢了半晌,才想起来,其实不是明天见,待会儿还得再见面,毕竟他还在蹭何立夏的房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