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恐惧。尽管纪家成他们已经走亲戚回来了,纪昀文还是灰溜溜地继续蹭着何立夏的床铺。
何立夏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倒也没实际赶走他,他住得自然也就心安理得,运气好些的时候,还能再蹭一顿何立夏做的鸡蛋面。
当然他也并不是白吃白住,晚上过去得早,他就会自觉地提着小板凳和何立夏一块上顶棚,两人围着一堆玉米棒子就开始辫成串,然后再拿塑料绳给绑横梁上。这次答应帮何立夏一块布置场地也是出于此缘由。
在屋外布置场地的时当,无风时,沉闷的空气里就会浮着一股垃圾腐化般的腥臭味。门前空地下面横着一条深沟,用来排放做饭洗衣用的污水。当然,也会淌一些尿壶里发酵了许久的废水。尿壶应当都是些腿脚不便的老人用着的,所以每隔一阵子,他们倒一次壶里的尿,门口就会臭上一下午。等到哪家掀了一片洗衣做饭的水下去,那股裹着腐臭的尿骚味儿才被冲淡了些。
纪昀文只当它是臭水沟里冒出来的气味,便走得离沟远了些。
何立夏在屋后院的棚里给做饭伙计打着下手。纪昀文忙活完了,就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刘燕出了门,用身上的围裙兜了一把瓜子,和其他几个女人坐在他刚放好的木条凳上。
一阵薄风从侧面吹来,那股腐臭味跟着卷了过来。
“咦......你们闻不闻得到......”坐刘燕对面的女人露出嫌弃的表情,手在鼻子周围扇着。她的神情浮夸,动作大幅度地晃着,语气则刻意地压低了。
连同刘燕在内的几个女人默契地点了点头,刘燕嘴里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念叨着:“这几天的太阳还是大得吓人哩,去地里干活都跟煮豆子一样,又闷又热,我们活人都快被捂熟了,更何况——”刘燕眼球突出,意有所指地往旁边努了努嘴,“那样的哩!”
“我听隔壁说......”女人们俯身凑近,像是在准备某种特殊仪式,嘴里呢喃着,仿佛诵读魔咒一样虔诚而熟练。
只有坐在她们旁边石阶处的纪昀文知道,这不是什么特殊仪式,她们只是在随意地交换着三三两两的家常里短。
“我听隔壁说,某天夜里睡着正熟,愣地听见一声爆炸,就特别像小娃子手上玩的那种气球被扎破了爆出来的声,你们听到过不?当然不止有爆炸声,她说她醒了之后,后头又跟着水流一样的声音,在地上淌着,那种稀碎的,像拉长的毛线一样,你们又没有听到过?”
女人声音尽力压低着,并不妨碍她声情并茂。
纪昀文本来没想坐那听偷家长里短的,但纪柯在屋里待着,他进去也是平白无故地遭一顿白眼,倒还不如搁外边晾着。
“后来她才晓得,那分明就是人肚皮爆炸的声音哩!赵家老头子得的好像是什么胃癌,就是到了后边肚子会鼓起得跟皮球一样。”
“听着可真稀奇,得了那病,肚子为什么会鼓起来?”其中一女人问道。
“胃癌就是肚子里长了一个鼓包!”原先那女人接着道,“那玩意儿可骇人着哩,人活着,它就吸人血水,这人死了,它还在吸人血水!最后给自己喂成了一个大脓包,天一闷热,脓包就跟气球似的,撑得肚皮也圆滚滚的,就和地里长的大南瓜一样。只是南瓜是硬着的,肚子里的脓包软乎着,被闷在肚子里这么一捂,脓包可不就砰一下炸了么!”
“呀......好像还真是这样。”另一个女人接话道,“原先见着那男人在外头躺着时些,毛毯都被大肚子给撑出了一个小尖儿。听他们外地来的亲戚说,这棺材板子一掀开,哎呀,简直臭的!肚子瘪下去,凹了一大个豁口,活像猪圈里塌陷了的臭水坑......”
“嗨呀,你说这事弄得......”刘燕缩在椅子上,嘴里的瓜子也不磕了,一些瓜子皮裹着唾沫星子挂在嘴皮子上,“还有两三天才得出棺,这东西又不像火腿,裹上盐,能防驱虫......只怕是又要臭上好一阵子哩!”
这种一本正经地唠着家常里短的仪式,在赵家女人走过来时当,又分外默契地解散,带着身上红蓝色的围裙,散开到油布覆盖的各处。
纪昀文坐在角落,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把她们的言语全听进了耳朵里,她们聚集到散开的过程始终都没注意到身边的这个男孩子。
赵家女人走近桌子,放下东西又远离桌子,她神情平和,没有纪昀文想当然的忧伤,然而,也并不是麻木的状态。逢人该微笑时,她便咧起肥肉堆叠的嘴角。遇到前来吊唁的亲戚,她又迅速把笑容埋进皮肉的褶皱间,眼角自然而然地淌下几滴滚烫的泪水,也或许是在眼眶里积攒了许久的,冰凉的泪珠。
她同样没有发现自己。
接着,赵家女人放下东西又渐渐地走远了,没入了敞着红漆木门的屋子。
而后,何立夏又从后院的小路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团用纸巾包裹的东西,径直就往纪昀文这边走来。他身上也兜了件粉色格子的围裙,很明显何立夏并不在意,依旧龇着大牙,迈着大摇大摆的步子靠近纪昀文,跟着坐在了石阶梯上。
“喏。得客人吃完了,才到我们上桌,吃点这个先垫垫肚子。”何立夏把纸巾摊开,里边躺着几块面糊炸的肉。
“你忙完了?”纪昀文接过炸肉,是热乎的,上边还隐约滋滋地冒着油泡,显然是刚出锅的。
“这会儿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忙。”何立夏笑着看向纪昀文,他正被炸肉烫得直吐舌头,“慢点吃,刚出锅的。我晚上回来得晚,你要待不住,就自己去我房间先睡着吧,还是说,你叔叔他们回来了,你就不过去了?”
办着正事的何立夏很少耍嘴皮子,平稳的话语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温柔。这样的何立夏很讨喜,无论是对大人们来说,还是对纪昀文而言。
“还是再去你房间凑合一晚吧。”纪昀文说着,手里的肉递了一块给何立夏,“等明天出棺了,我就回来了。”
“嗯,随你......我刚在后院吃够了,你赶紧麻溜着自己吃吧。”
纪昀文没收回手,还特意在他眼前晃了晃,“肥肉,腻嘴,我吃不下。”
“唉......整这出......”何立夏恍然地笑笑,他手沾了些油腻子,便俯身直接用嘴衔住,柔软的薄嘴唇蜻蜓点水般无意碰上纪昀文的指腹,又迅速地缩回。
纪昀文看着指腹,竟有一瞬间的愣神。回过神来,何立夏已然起身离开,他的心底莫名冒出一种揪着心脏瓣膜般,雨点敲击的疼痛里夹杂着丝丝酥痒的感觉,仍然在指腹上徘徊。
人群攒动挤压出的复杂气味,以及那股时浓时淡的臭味,着实让纪昀文没有多少胃口。何立夏的手巴掌挺大,他拿给自己的炸肉估摸着能有一碗的份量,纪昀文全给吃完,便是更没多少胃口吃晚饭,他回屋收拾了一阵,就顺着小路先去何立夏家待着了。
时间还早,屋外天都还未黑透,纪昀文就坐在房间窗户下的椅子上。何立夏的书桌挺大一张,就比他两只手臂摊开短了那么一截。桌子虽大,面上却没几本书,只是零零散散地摆了些石头小玩意儿。桌子也挺厚实的,下边还躺着俩桌兜,只露出一条黑缝。
出于礼貌,纪昀文是不应当随意翻何立夏的桌兜的,但出于好奇心,他的眼珠子都快钻进那条黑缝里了。横竖何立夏也不太会对自己大发脾气,他索性就唰一下地把抽屉给打开了。
里边只随意放了几本书,没有藏匿着一些稀奇古怪且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当然,书也不是纪昀文所想的那些小黄书,就只是街边书摊里卖的一些普通绘本。泛黄发皱的牛皮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印着几个看起来十分骇人的油墨大字,里页上的画像线条也被勾勒得扭曲,乱头发一般贴在纸片里。
但这些扭曲得嘴巴当脖子使的线条并不妨碍纪昀文看得津津有味。
所以何立夏进屋一眼看到的就是纪昀文猫着腰趴在桌面上看绘本的情形。
“看书呢。”何立夏笑笑,拉下拴着灯泡开关的塑料线条,暖黄的光线霎时挤入纪昀文的眼睛。
“怎么也不把屋里的灯打开,那小台灯光线太暗了,伤眼睛。”
“看太入迷了,忘了。”纪昀文睁开半阖的双眼,屁股往长板凳的一边挪了挪,何立夏顺势就坐了下去,书桌周遭顿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纪昀文耸耸鼻子,“你喝酒了?”
“嗯。”何立夏的话语带着一股鼻音,“大人们总爱喝点酒热闹,我一块吃饭来着,也跟着喝了几口。是不是味儿大,熏着你了......”说罢他抬起手臂往身上嗅了嗅。
“没有。”纪昀文压下何立夏的手臂,“你别折腾了,动静和外头的大黄一样。”
“嘴贫......”何立夏淡然一笑,“怕你晚上把我踢下床,我还是洗个澡去去味儿......楼下有刚洗好的水果,你拿点去阳台,和我坐会儿吧。”
阳台上光溜溜一片,只有月光铺在粗糙的水泥地板。纪昀文就把门口竖着的竹篾子拉了出来,摊开铺在地上。
何立夏洗完澡出来,跟着一屁股就坐在了竹篾子上。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坐在同一块竹篾子上,纪昀文原先是仰头数着星星的,脖子产生酸胀感时,便垂了下来 ,继而与何立夏的目光相对。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何立夏没挪开目光。
“你觉得,癌症意味着什么?”纪昀文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于是慢慢地扑闪着,“下午的时候,我听到刘燕她们在那讨论赵家老爷子的事儿,本来是没太大感觉的,后边看见赵家女人出来了,她看向我时,我的心忽然就感觉闷闷的了。”
“平时不爱说话,总以为你生性薄凉呢。”何立夏打趣道,“没想到心里还绕着这么些麻麻圈呢。我说不出啥高大尚的漂亮话来,反正对我来说,癌症本质上就是一种病,它原本意味不了什么。”
看着纪昀文垂下的眼睑,何立夏笑笑,“怎么,没有听到想听的话,有些失望?”
“不是。”纪昀文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听到什么。”
“咋了?”何立夏一脸疑惑着凑近,身上的酒味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肥皂的清香,“你这表情,进入忧郁少男三分钟了?”
纪昀文心底憋着的气泄了一口出来,他一把推开何立夏贴近的脸,“啧,你怎么还记着这词儿。”
“算我记性好呗。”他身子后仰,双手枕头,靠在地面上,慢悠悠吹着的风里,声音放得舒缓,“癌症,从来都是一种可怕的存在,跟恶魔一样,黏在人身上就走不开了。”
纪昀文还保持半坐的姿势,他看着何立夏,这次何立夏没有望着他,他闭上了眼,感受着风息。
“不是晚期的话,总会有办法治好的。”纪昀文说道,话语里带了一阵没有来的倔强。
“脚踩在田里,若是蚂蝗咬破了皮,把头钻进肉里就开始吃人的血,它似乎总嫌拇指般大的身子吸不够血,于是拼命地往里钻着,直到它终于躲进温热的血管里。尽管这样,它还是不知足,仍旧往里爬着。要不是它的牙齿不够尖锐,人的脚感受到疼痛,及时揪住了它的尾巴,用小刀一截一截的扣了出来。你说,它会不会成功地寄生在人腿里呢?”
“也许吧。”纪昀文回道。
“癌症不就跟蚂蝗一样么,它钻在人的身体里,吸食骨肉,血液,再以飞快的速度增生。它不仅吸着病人身上的血,也吸着他家人身上的血。”
“怎么这么说?”
“你知不知道,治疗一次癌症需要多少钱?上万甚至更多,那个数字也跟蚂蝗一样,你以为砍断了,已经看到了它的头,再使劲儿一拉,会发现出来的还是它的身子,头怎么也望不到了。”何立夏一直在说,纪昀文就一直听着,他逐渐发现舒缓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悲悯的喟叹。
“人活着,它就活着,人死了,它还活着。直到那副身躯的血水彻底被吸光。都是农村人,大家伙儿的家底都算不上厚实。年轻小伙为着成家立业攒钱,当父母的,就想着给儿女攒钱,那老一辈的,就攒点自己的棺材本。一场大病,足够把一户人家的全部家当清空。若是人也上了年纪,面对癌症晚期这条蛀虫,最后所谓是寿正终寝也算是一个折中的选择了。就是这样,在我们村里挺正常的,想不明白也没关系。”
“没想不明白。”纪昀文撇撇嘴角,“我也就随便问问,没那么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