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渚走进南石门后,原以为看到的会是一片柳林,林子里有满地的彼岸花,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此刻他的眼前却是那间熟悉的竹楼,不过竹楼外没有楝树林,就仅有一株高龄的苦楝树。
一步来到竹楼很是蹊跷,但江渚还没定下神四处打量,那指引他的衣袍便迫着他抬起右臂,示意他往楼上走。
江渚对这里算是轻车熟路,而且也没有什么东西能阻碍他这个不属于这里的影子,他甚至连门都不用推开,径直进了邻着苦楝树的房间。
房间内只有一个人,这人脸上缠着密匝的白色纱布,看不出模样,露出的手脚和脖颈上还遍布有结痂不久的伤口,似乎稍稍有力又会皮肉皲裂。
然而此人正以惬意的躺姿待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依窗的苦楝花,看起来并不在乎一身的痂斑。
不多时,等到门被推开的瞬间,这人突然兴奋了神色,猛地起身,摆出一副规规矩矩的坐姿。
江渚随着床上人骤然明亮的眼色,转头看着进门的人,等来人走近他身边,他忍不住抬手触碰的同时,启唇唤了一声:“凌景途……”
与此同时,床上人也高声喊了一句:“你来了!”
江渚听到这激动的语调,诧异地盯向床上的男子,然后又看了看脸上堆满笑意的凌景途。
“窗外这花挺好看的,赶明儿可以多种一些……哦,对了,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都考虑半月了,怎么样?可以给我答复了吗?”男子顾不得腿脚上的伤痂,踉踉跄跄地凑近刚放下药箱的凌景途,苦口婆心地劝说,“如今你的死期越来越近,你可要快些给我答复,我,我是真心想帮你的。”
男子磕巴地说出自己的“真心”后便飘忽了眼神,唯恐被凌景途看出他的违心。
凌景途没有及时应声,他一边含笑听男子絮叨交易的事,一边扶男子坐回床上,然后看了看男子手臂上的结痂,笑了笑说:“晏兄,再过几日,你的伤肯定能痊愈。”
男子听到这句,瞪了眼不开窍的凌景途,重又慵懒地躺在床上,没好气地说:“别叫我晏兄,既然你已经帮我取了名字,就应该囫囵个儿的叫,而且……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名字,我听着新鲜,等我听腻了,你再换个称呼,记住了吗?还有啊,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这副皮囊没用了,你能不能别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多想想怎么延年益寿行不行?”
提到取名,凌景途满脑子都是那日拿着千字书卷,老老实实地听他晏兄抽签式讨字的场景,所以与其说“晏离浔”三个字是他帮其取的名字,倒不如说是他晏兄自个儿闭着眼喊页数抽字行,继而蒙出来的名字。
不论这名字怎么来的,凌景途一听他晏兄喜欢听囫囵的称呼,忙不迭依着对方,一字一顿地唤他:“晏离浔。”
“晏离浔……”
江渚将这三个字徘徊在唇齿间,记忆里的一抹空白忽地划过他眼前,一些残缺不全的模糊画面开始时隐时现,却始终没办法填满他眼眸里的空洞。
他看不清与这个名字有关的场景,只能一遍遍无助地念叨这个名字,同时焦急地扫顾周围,妄图寻到能助他跨过记忆深沼的东西。
可没过多久,他眼中的一切突然随着窗外的苦楝树渐渐凋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悠长的小路,路旁的柳条随性摇摆,藏身树上的人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悠闲相。
这人脸上虽布满丑陋的血痂,但江渚一眼便认出他就是晏离浔。
晏离浔揪了一截柳枝随手摆弄着,目光掠过不远处熙熙攘攘穿梭的新魂,落在一个趁乱掉队的“魂魄”身上,他看着这“魂魄”跟随巫祝身边的人拐进了隐蔽的柳林,禁不住感慨一句:“那活人小傻子的死期不远喽。”
他说完,见怪不怪地收敛了目光,却不想,刚低下头便看到来找他的人正站在树下,仰起头笑着看他。
晏离浔回了对方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颇感无奈地说:“活人知道我是死神,必定想法设法地逃窜,你倒好,天天追着我这个死神跑,你还怕死神丢下你跑了不成?”
轻笑一声,晏离浔扶着主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准备脸朝下地往树下跳。
凌景途知道晏离浔不在乎自个儿胳膊腿,但他在乎。毕竟他费了许多巫药才将晏离浔从死神手里救回来,即使晏离浔脑子不正常,他该护着还是要护着。
于是在晏离浔跳下的瞬间,凌景途精准地做了对方落地的护垫。
晏离浔看着身下的人,惊觉有些说不明的情愫漫上心头,他慌张片刻,才重新敛起不以为然的心绪,拍了拍凌景途脸庞,笑着说:“放心吧,你的魂魄难寻,若能一劳永逸,我不介意再与你多耗些日子。”
“晏离浔,”凌景途又是一字一顿地喊他的名字,“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我可以偷偷带你去风岚国,等玩上一天,我们再回来。”
晏离浔故作惊讶地问:“你要带我出去玩?”
凌景途认真地答他:“嗯,出去玩。”
晏离浔狐疑地打量过凌景途,揶揄地提醒一句:“你不怕那个什么巫祝训斥你?”
凌景途一听,急忙辩解说:“我不是怕巫祝,是敬他,巫祝护佑天垣族,族人承其恩泽,理应敬重。”
“那也要看你们这个巫祝是否担得起敬重二字,你可知他……”
晏离浔欲言又止,噎住片刻后,烦躁地在凌景途面前晃了晃宽松的长袖,接着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双手往后一背,打算再去别处溜达一圈。
谁料他刚迈出半步便趔趄了身子,幸而凌景途及时扶住他,顺便接住了他手里掉落的东西。
晏离浔这副皮囊早就该油尽灯枯,如果不是看在凌景途非要救活他的份上,再者他需要说服凌景途交出魂魄,他才不会舍得耗费自身魂力支撑这个傀儡身体,只不过他这个身体虽不至于溃烂成一堆烂泥,但已是又瘦又弱,根本撑不起凌景途的衣服,有时候走两步便会被衣摆绊倒。
奈何他自诩是阴间尊崇的死神,既瞧不上凌景途为他临时借来的合身的衣物,又不肯让凌景途破费买新衣,只肯凑合穿凌景途的衣袍,所以一旦出门,大体是走两步摔一步的境遇。
“当心。”凌景途扶他站稳,然后瞧了眼掌心里的柳枝,疑惑地看他,“这是……”
晏离浔讨好地笑了笑,哄骗对方:“给你编的,喜欢吗?我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编成这样,只要你答应把魂魄给我,等我编好,这柳环就是你的了。”
凌景途用指腹轻轻摩挲过未编好的柳环,低头掩盖住情不自禁的痴笑,小声说:“喜欢。”
晏离浔一听凌景途说喜欢,惊喜不已地追问: “你是同意与我定下契约,答应把魂魄给我了?”
凌景途大梦初醒似的抬起头,愣了愣神后直白地说:“不行,天垣族人的魂魄需尊巫觋祖训,我若身死,魂魄自会受巫魂引渡,镇守鬼门关。”
听到这刚正不阿的拒绝,晏离浔皱了皱眉头,接着拿过凌景途珍持的半成品柳环,撒气似的扔了出去。
晏离浔气冲冲地离开后,江渚眼看着凌景途捡起柳环,爱惜地收在了怀里。
紧接着,除了印在江渚眼里的凌景途,周围的场景转而走马观花地跑向江渚身后,等凌景途也消失在眼前,江渚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奈何桥上。
此时正值深夜,桥上没有来往的亡魂,只有一个穿着同他一模一样衣袍的人。这人低头寻觅着被江涛冲散的星光,偶尔抬头望一眼鬼门关内的零星灯火,似是在等待着谁。
“你来了……”
晏离浔转身的同时,江渚已然察觉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他看着凌景途走过他身旁,一步步来到晏离浔面前。
“晏离浔,”凌景途顿了片刻,心神不宁地问,“你,你怎么会……”
晏离浔打断他:“怎么会邀你来这里是吗?你从来不相信我是死神,如今我一个活人走过了黄泉路,站上了奈何桥,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是可窥探生死的死神,你敢深更半夜孤身来见我,就不怕我夺走你的魂魄吗?”
此话一出,风声渲染气氛似的呜咽而过,带走了凌景途藏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
两人沉默不语地对视着,直到晏离浔率先打破隔阂,妥协地笑了笑,接着递给凌景途一小瓶酒,傲气十足地说:“若是以前,我定不许活人忤逆我,可现在……你既然不肯,那我也不逼你,更不会硬抢,今晚邀你来,只是想让你陪我说会儿话,因为……”
晏离浔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凌景途,短叹一声后置下一句,“我要走了。”
凌景途一惊,脱口问:“去哪儿?”
“不知道,”晏离浔摇头,无奈地瞅了瞅自己手腕上的柳环,以及柳环下遮掩的溃烂的伤口,低声说,“我这副躯壳没救了,是时候换一副新的了,其实除了你,这世上多得是想与死神做交易的人。”
凌景途没有应声,他握紧手里的酒瓶,任由心弦拉扯在私心和大义之间。他没办法放下宿命,但又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留住身边的人。
沉思许久,凌景途仰头灌了两口酒水,嗫嚅说:“我,我……如果有机会离开鬼门关,我会去找你。”
“找我?”晏离浔垂眸苦笑,浅浅抿了一口酒,“且不提你已是将死之人,就算你能侥幸度过死劫,你又凭什么能认出我?我的形骸会变,而这世间万人一旦步入轮回,形骸都是会变的,若是没有天大的缘分,谁又敢说能找到自己想见的人……再说了,你不过就是送给我一件衣袍,还有这个柳环,可这两物又没烙在我身上,离开这里后,我若随手扔了,便再也不会有活人所说的睹物思人,时间一长,说不定我就不记得你了。”
听完这番话,凌景途动了动疼涩的喉头,手指不自觉地扣动握紧的冷酒瓶身,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也许是觉得身周渐渐僵冷了下来,晏离浔轻仰起手臂,热络的语气中携着一丝嗔怪:“说到衣袍,你看看,你让族里的婆婆给我缝制的这件衣袍,大小倒是合适,就是太过宽松,我在你眼里有这么魁梧吗?”
凌景途打量过晏离浔身上的衣袍,勉强扯出一个实在的笑容,难为情地说:“我,我想着等你吃胖些,便合身了。”
晏离浔一愣,忽地笑了起来,笑得眼底都泛红,有盈盈的泪花在闪动。
“以你的厨艺,我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被你喂胖啊。”晏离浔说着,掩盖什么似的撩了下随风飘乱的碎发。
凌景途没有看到晏离浔眼角被抹掉的一滴湿意,他捧起酒瓶,不住地喝着,试图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挽留。
晏离浔没有再说什么,他陪着凌景途吞咽着苦涩的酒水,临走之前,终忍不住嘶哑着嗓音问了一句:“凌景途,你想不想跟我走?”
凌景途唇角轻颤,他悲伤地转眸,望过族人镇守的鬼门关,迫着自己应声:“不行……”
不是不想,是不行。
晏离浔似是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他没有表现出心底的落寞,握紧的拳头已无力地松开,随即不以为意地笑着说:“我习惯一个人行走世间,你如果当真答应跟我走,我反而会不自在,你呢,就好生留在这里做渡魂人,日后是死是活……都与死神无关。”
凌景途仍是不言不语地看着晏离浔,直到晏离浔转身离开的瞬间,隐忍难耐的凌景途突然趁着醉意拉住晏离浔的手,然后在晏离浔惊诧的注视下,倏地低头,在晏离浔右手拇指侧咬了一口,荒唐地烙印下一个红色的咬痕。
“我会找到你!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会找到你……”
哽咽的声音渐渐被风撕碎,凌景途没有等到晏离浔回头,他无措地看着晏离浔缓缓走进漆黑的迷雾里,连模糊的背影都没有为他留下。
只有江渚看见迷雾内的晏离浔停下了步子。
但就在晏离浔回头的刹那,时间也仿若遗失了一般,那些情不知从何所起的场景被风吹着飘过江渚身边,转眼间便变了天色。
鬼门关的天空像被炙热的血气开了个大窟窿,炽烈的血光从天而降,狂风卷携着热浪烫烤着大地,波及之处万物皆萎靡消融。
江渚踉跄着脚步,踏过红血汇聚的水洼,不顾一切地跑向嘶嚎狰吟的北方鬼蜮,却在望见凌景途的一瞬猛地震颤了心魄。
他看不清凌景途身上有多少伤口,那些溃散的噬魂鬼尸骨弥漫在凌景途身周,遮盖了凌景途身上沁血的咬痕、抓痕,还有深可见骨的刀伤。
可即使伤成这样,凌景途始终没有退缩。他一遍又一遍地冲向裂开的无间鬼蜮,死死握住悬在镇祟石上的直刀,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直刀裹挟的死气弹开,直到他满手的鲜血漫过染红的刀柄并淌落过刀身,直刀才收敛了刃光,甘愿沦为他手里的俘虏。
那些从鬼蜮爬上来的噬魂鬼顿时胆怯地缩退着身子,它们畏惧凌景途周身强悍的魂气,更害怕凌景途手里这把死气凛冽的直刀。
强撑着身子与围拢的噬魂鬼对峙片刻,凌景途终是不堪伤痛,跪倒在地。然而不待凌景途松口气,一支血气淬炼的长箭忽地破空而来,径直刺向凌景途。
江渚大惊,完全没有犹豫便迎了上去,可惜他只是一个影子,这长箭猛地穿透他胸口,眨眼之间就要取凌景途性命。
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影速地来到凌景途面前,紧紧抓住了呼啸而来的利箭。
凌景途缓缓抬起头,眉眼里熄灭的目光瞬时因一人的闯入渐渐明亮了起来。
此时,晏离浔手腕上的柳环已被箭镞割裂落地,血淬的长箭正停滞在距凌景途眉心咫尺的地方。
晏离浔虽及时挡下了凌景途的死劫,可转瞬之间,凌景途身上竟陡生异象,其手脚和脖颈上突现的链扣骤然收紧,身后凭空裂开的洞隙毫不留情地吞噬着那些来不及逃脱的噬魂鬼。
但晏离浔没有惊慌,他擦了擦凌景途眼角滑落的血泪,眸色一沉,忽地持箭勾扯住突袭的冰链。
凌景途被锁魂链禁锢着,泣血喊他的名字。
晏离浔回过头,满足地笑了。他自知死神在世人眼里冷血无情,从不会留恋凡尘俗景,但他却愿意为一人回头,也甘愿将这人作为他眷恋世间的执念。
“凌景途,这辈子,我甘愿为你执着一世,只盼有来生,你能……一眼认出我……”
你可一定要找到我……
随着晏离浔被冰链拉扯进苦寒地狱,周遭的一切也被黑暗吞噬,江渚又站在了漆黑的深渊边。
他抬手抹掉滑落的泪水,身后继续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唤声。
“晏离浔……”
江渚转过身,望着穿着那件有灵衣袍的晏离浔慢慢走近他,而那张布满血痂的脸终于渐渐变成了他的样子。
他不再问晏离浔是谁,因为回溯的往事已经填满了他记忆的空白,并且告诉他,他就是晏离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