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签收古人之后 第91章 不悔

下雪了。风雪吹散了走来的晏离浔，却把江渚困在了回忆里。

江渚没有逃避开苦寒地狱的枷锁，更不在意一次次滔天袭来的雪刃。

他清楚地狱可以消磨他的骨血，禁锢他的魂灵，但永远没办法彻底吞噬他，就算雪刃把他削刻成一具空心的骷髅，他也会把藏在心里的人刻在骨头里，把他们的回忆嵌在骨缝里，百年，千年，直到他的神魂离开这里，直到那人一眼认出他……

……

隐魄刀掷出，拖长的焰痕虽抵住了袭来的雪刃，但砍在冰链上时却只留下一簇转瞬即逝的火光。

自称是“死神”的男子此时正被冰链束缚住手脚，身上挂着凌迟般的伤痕，脸上已是血色全无，但当他听到这声铮鸣，仍是转头看向与冰链较劲的直刀，僵冷的眉眼里渐渐温存开一个人影。

记忆中，这个人影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旦他回头，这人便胆怯又羞涩地瑟缩起身子，傻乎乎地偷看他。在他印象里，这人好像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当初那个已将其抛弃的世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将千万人推入了深渊，而他本可以为了众生将这人拖下地狱，但他却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

“为什么救我？”眼中的人影散去，男子的目光随着一次次砍下的直刀落在凌景途脸上，片刻后又瞥了眼那支回旋在他身周的长箭，接着似是明白了什么，勉强扯动血痂附着的嘴角，有气无力地夸赞一句，“你很聪明……”

与行事蛮横的鼠哥相比，凌景途确实算得上聪明。负有魂气的死物护主，凌景途知道江渚的灵箭不可能平白无故追随这个陌生男子，除非这男子与江渚有什么渊源，或是这男子当真有救江渚的办法，所以他没有直接取了灵箭就离开，而是替男子挡下了狠戾的雪刃。

只可惜他手上的鬼刀砍不断锁魂链，而且每一次挥刀都会刺激他身上的禁锢，以至于连续砍了十几次后，他便立刀跪地，拽着脖颈上的链圈咳嗽了起来。

男子乜过凌景途身上火红的烫链，提醒说:“如果这刀能砍断锁魂链，你就不会被这链子捆缚住，既然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就别浪费力气救我这个该死的人了。”

凌景途依着刀柄撑起身，迟疑一瞬后惊愕地问:“这就是你说过的……惩罚?”

男子撩动疲惫的眼皮，轻咳一声说:“明知故问……不过你大可放心，这惩罚虽然看起来残忍，但要不了人命，其实无论哪个地狱，都不会让罪人轻而易举的死去，这便是地狱的可怕之处……所以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咱们之间的交易还可以继续。”

凌景途管不得什么交易，他怔愣地看着男子身上沁血的伤口，稳住打颤的唇齿，近乎绝望地反问自己:“那他该有多疼……”

他该有多疼啊！

“疼？”男子只听清这个字，绕有兴致地在舌尖咂摸了一会儿，忽地嗤笑说，“你以为所谓的惩罚只是让你单纯的疼吗?你当真小瞧了地狱，其实你刚才帮我挡下的那些风雪利刃，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重新袭来，至于什么时候会停下，那便是我身死魂散的一刻，但是第二日，我又会魂聚身归，再次被吊在一处，削肉剔骨，而且每一次魂散，都会连带着消失一段记忆，若是有一天，我在一次次受罚中忘记了所有人，所有事，我就能离开这里……”

话音一顿，男子艰难地转眸看了看凌景途手里的直刀，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微笑，“可我打破了地狱的这条规则，有一次，我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些事情，明白了自己在承受什么惩罚，与其说这地狱是个让你不死不灭的轮回受罚之处，倒不如说，是一个把你的魂魄重新消磨成另一个人的重生之所，只可惜，重生后的自己已不是之前的自己，我会忘了不该忘也不想忘的人和事，所以每一次受罚，我都用魂力支撑住这具躯壳，只要撑到那些利刃也拿我没有办法，撑到日头交替的那一刻，我就可以歇息一小会儿。”

男子说完，见凌景途低眸不语，得不到活人评判的他于是心急地拽动冰链，尽量凑近凌景途，面露哀色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本来有机会离开这里，可我却选择耗费自身魂力来留住自己的记忆，而且魂力一旦耗尽，我就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我会化成风雪消散在这里，或许永远都出不去了……你说，那小胖鼠是不是没有说错，我八成脑子有病，我以为自己能带着所有的记忆离开这里，可是我不知道外面已经过了多久，说不定，他早就忘记我了。”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五指扎入手心，凌景途犹豫片刻，忍不住追问，“你，你有没有遇见过其他人?”

“这里没有昼夜交替，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何年月，最初刚来到这里时，因每天都要接受一次惩罚，我还根据惩罚的次数估摸自己来这里的日头，可后来我发现，这里的时辰从来没有流逝过，我像是被困在了某天，然后一次次的受罚……来地狱受罚的人都会被困在一方时空里，与其他罪人不可能会有交集，除非我能在地狱里一直捱到惩罚截止，否则我不可能脱离困住我的时空，更别提遇到其他人。”

男子苦笑着看向凌景途，“但你们三个不是来这里受罚的罪人，我能遇到你们也算是缘分吧……不过听你的意思，这里还有你认识的人？是那个替你受罚的人吗？”

凌景途没有应声，他凌厉挥刀，为男子挡下一遍遍袭来的雪刃，等到男子身上的枷锁自行碎裂成一片片雪花，他才收了隐魄刀，不容置喙地与男子做交易:“只要你救他，并保他长长久久地活着，我答应告诉你有关这把刀的所有事。”

男子一听，捂着胸口咳嗽两声，自嘲地笑了笑:“你可真是高看死神呀，我虽说过有办法救那人，但我也说过不能保证他活多久，长箭附上小胖鼠的魂气确实能让他醒过来，但他毕竟是已死之人，无论多少魂气供养他，早晚有耗尽的一日，我们即是做交易，自然要坦诚，我身为死神，好歹算是阴间的尊者，我总不能自砸名声糊弄你们活人，如今情势我已告知你，交易成或不成，决断在你。”

“魂气供养……”凌景途喃喃自语，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那魂魄呢？死神不是可以取活人魂魄作为己用吗，你也是死神，你有没有办法代替他取得魂魄?”

听到这句问语，男子一惊，上下打量过凌景途，诧异地反问:“你知道死神契约?怪不得这长箭救我，原来那死人竟也是死神……那你呢？你是被死神遗忘的魂魄，还是被地狱遗漏的罪人?”

“我没有同他定下契约，”凌景途失落地暗叹一声，“其实……我也挺傻的……”

无名男子:“……”

死神我刚才吊着时说的那句只是不确定的问语，你小子这个“也”字是几个意思？

平息过怨火，男子高深莫测地皱了皱眉头，有理有据地分析说:“没有同死神订下契约却身负锁魂链，你是生死由不得的活人，这样看来……”

话音止住，男子蓦地抓住凌景途手腕，惊慌地问，“告诉我，他是怎么离开这里的？”

凌景途不解:“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男子心急地低吼一嗓子，“他选择放过你，你虽受枷锁禁锢却没有入苦寒地狱受罚，必然是有人待你入了这里，如今你口中的死神已经成了一个死人，可死神若是好好待在人世，又怎会失去长久的寿命，他肯定是代你进入了地狱，可他是怎么出去的?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出去的?！”

“我不知道，但我也想知道他到底付出过多大的代价才离开这里。”凌景途神色一悲，不费力地抬了抬手便摆脱了男子的手。

男子手臂无力地垂搭下来，魔怔似的自言自语:“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可他一定知道……”

思及至此，男子忽地抬高声音，着急忙慌地对凌景途说:“新一轮的惩罚马上就会开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帮你救他，我救活他，他一定知道怎么离开这里！你方才提到魂魄交易，既然他是死神，若有魂魄供养，自是能长久活着，而我也有办法替他取得魂魄，只是这苦寒地狱里根本寻不到其他活人，当务之急，我能不能先利用他残留的魂气让他醒过来啊！”

凌景途若有所思地望向江渚停留的方向，随即似是下定了决心，短舒一口气后说:“有魂魄，我愿意……奉上自己的魂魄。”

男子听到这句话，惊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提醒说:“你可想好了，我替他订下死神契约是不由他决断的，只要约定的期限一到，或是你身死一刻，无论你愿不愿意，也不管他同不同意，你这魂魄都会归他所有，你是脱离生死轮回的人，本应该拥有无尽的寿命，你当真不后悔舍弃长寿吗?这可是万千世人求之不得的长生呀。”

凌景途依旧目无余暇地望着江渚所在的地方，浅浅一笑说:“不悔。”

男子一听，仅无可奈何地低了低眼眸，接着毫不废话地问:“订下契约后，我可以先用你的魂气为他续命，另外，与死神订下契约还需要确定一个契约生效的日子，你决定吧，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自己的魂魄奉给他?”

凌景途抬头看了看煞白的天幕，在呼啸的风雪间清晰地留下一句:“为他争得太平世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