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凌景途听完鼠哥这句吵嚷,不仅没有放下戒备,反而更愈提防他,男子这才收回逡巡在直刀上的目光,毫无情绪波动地打量着被凌景途有意挡在身后的“死人”。
“你很在意他……”男子盯着自己胸前的草鞋,了然地嘀咕一声,接着笑望凌景途,“我还是习惯与你们活人做交易,要不然……我帮你救他,你把知道的关于这把刀的所有事都讲给我听,你觉得,这笔交易公平吗?若是觉得不公,你大可再加筹码,而我想要的,就只是一段事无巨细的故事而已。”
凌景途攥紧刀柄,回头看了看不肯醒来的江渚,狐疑地问眼前来路不明的男子:“你当真能救他?”
“没有十足把握,毕竟……”男子指了指凌景途手里的灵箭,“这长箭余下的魂气不足,仅靠这点魂气肯定救不了他,不过……”
话音一顿,男子眯了眯眼,瞧着藏在凌景途怀里的鼠哥,“这小胖鼠是依靠他留下的魂气长大的灵物,若将灵物吸食的魂气归还正主,我自然能保他醒过来,至于他醒来后能活多久……这我可不敢保证。”
鼠哥一听,不等凌景途表意便愤愤不平地说:“你不敢保证,还在这儿忽悠我途弟!你以为你仗着自己长得吓人,你说自己是死神,我们就会信吗?死神怎么可能待在这种鸡不下蛋的地方,说不定你就是个被困在这里的大恶人,你休想骗我们带你离开这里!”
“你?你们带我离开这里?”男子像是被鼠哥戳中了笑穴,弯腰笑了好半天才平息了笑声,语气略显落寞地说,“你们怎么可能带我离开,你们自己恐怕也没办法离开吧……不过小家伙你说得没错,被关进地狱的人,谁敢说自己没犯过大错,那你们呢?你们又是犯了什么错,竟然也被拖入这里,难不成,是你偷吃了太多粮食,还是这位护魂人渡错了魂魄?”
听到男子突然提及护魂人,凌景途忍不住惊愕地问他:“你知道天垣族?”
男子避开这句问语,自顾自的思忖说:“奇怪,既然你们进了这里,理应要受罚的,可你们怎么能好好的待着呢?难道是……你们之前本该进入这里受罚,但是有人已经替你们承担了罪罚,所以即使你们被拖入这里,也不必受罪了?”
凌景途虽然知道苦寒地狱的存在,但并不知道进入这里的人会遭受什么,现下听男子嘟囔受罚的事,他心头一惊,连忙问:“被拖入这里的人会受到什么惩罚?”
“惩罚嘛,还能是什么,地狱里对待恶人无非就是皮肉和精神折磨罢了,你看,巧了,我今日的罪罚又来喽。”
男子说着,不以为然地扫视过身上渐渐愈合的伤口,还有穿针引线般自行缝合的衣袍,然后习以为常地看了看身周忽然往上逆行的积雪,嘴角竟扯出一瞬自嘲的笑意。
沉吟片刻,他将草鞋取下安放在衣怀里,仰头轻叹一句:“活在地狱里的人,竟也敢妄想争一个满意的活法。”
鼠哥一看伤口自愈居然算是惩罚,不禁更加断定这人是个“疯子”,于是忙不迭爬到凌景途肩头,在其耳边催促说:“途弟,我看这人八成脑子有病,趁他自娱自乐,咱俩赶紧带着小渚离开,别再招惹麻烦。”
凌景途意识到男子周围的时间在倒转,他虽有太多疑惑想问清楚,但犹豫片刻,仍是转身去抱江渚。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鼠哥刚接过手的灵箭忽然不受控制地震颤了起来,与此同时,不知在哪儿冒出的两条冰链乍然勾住男子手腕上突现的链扣,猛地将男子拖入了茫茫风雪里。
而这时,鼠哥来不及稳住的灵箭已紧随其后地冲了出去,径直飙向男子消失的方向。
凌景途没有多想,将隐魄刀伫立在江渚跟前,并嘱咐鼠哥照看好江渚后,立马移身追了上去。
灵箭和凌景途都消失得太过突然,鼠哥在原地懵圈了好一会儿才回过魂。他快速扫顾过周围飏落的风雪,然后急匆匆躲在隐魄刀后面,不敢松懈地留意着四周,同时回想着男子说的话。
“那疯子为什么会说,我是依靠小渚留下的魂气才活这么大的,可我明明,我明明……”
鼠哥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爪心,感受着他所依附的灵箭的魂气。他并不知道这灵箭是谁留下的死物,也不知道供养他的魂气是谁的,他又为什么要在箭身上啃上一个“欠”字,更不知道他或者说是他的主人到底亏欠了谁。
他只记得这灵箭陪他在世上存在了千年,而他跟随灵箭寻了千年才找到与灵箭魂气同气连枝的江渚,他从来没想过江渚与灵箭有什么关系,更不清楚为什么每次江渚魂气溃散时,他都会莫名随之心疼。
“小渚啊,”鼠哥挪动到江渚身边,用不大的爪心搓了搓江渚冰冷的掌心,苦着脸看他,“你说,这世上千千万万活人,我鼠哥为啥独独要来祸害你呢?难道咱爷俩上辈子有啥大仇恨,是我偷吃了你家蛋蛋,还是你用鞋底打了我这张老脸啊?总不能是因为咱爷俩有缘吧?可人鼠有别,咱爷俩能有啥难舍难分的缘分……”
自言自语了一会儿,鼠哥晃了晃胡思乱想的脑袋,两爪握紧江渚大拇指,同时摆出一副老父亲的操心相,提醒说:“小渚啊,你可一定要醒过来,要不然,途弟可要被那个什么‘眼难寻’抢去了,你的养鸡场聘礼也就没了呀!这可不是我吓唬你,我是真的听到途弟抱着你时喊过那人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途弟喊得这个晏什么……哦!是叫晏离浔!这个晏离浔到底是谁呀?”
晏离浔……晏离浔……
江渚昏昏沉沉间又听到了几声殷切的呼唤,他勉强睁开眼,发觉自己还穿着那件有灵的衣袍,正站在光路的终点,仿佛刚才的所见所闻都不过是一场梦。
此时与他一步之隔的仍然是黑魆魆的深渊,而他虚弱成风的身体则是依靠衣袍的支撑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不过那一声声“晏离浔”却不像是梦里遗留的回音,江渚清晰地听到这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可当他转过身,这声音却倏地消失了,连那一条仅有的光路也隐没在黑暗里,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寻迹。
但等江渚再转身面对深渊时,那黑暗背景下竟隐隐露出几层向下的石阶,这一层层石阶与他踏足的光点相连,不知道延续至什么地方。
江渚身上的衣袍仍然没有留给他犹豫的机会,他像提线木偶般被衣袖拉扯着往下走,等往下走了大约千米,终于踏上了一条长路。
可这个时候,他身上的衣袍却没有继续指引他往前走,而是让他停留在长路的一头,看着前方弥漫的黑雾里渐渐涌现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其中还夹杂着不间断的声音,或是伤心至极的啜泣,或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不肯回头的释然,又或者只是初次见面的简单问候。
这些人影随着飘渺的黑雾擦过江渚身旁,穿过江渚身体,使江渚怀揣着错愕,忍不住往长路的深处走去。
没有衣袍指引,也没有任何阻碍,江渚只由着心神走到这条黑雾笼罩的长路的尽头,然后走进一个有人影相继走动的石洞。
石洞里充斥着喜怒哀乐的喧嚣,江渚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面嵌住人影的石壁,莫名觉得这里的一切虽然像泼墨一样看不真切,但是在他眼里却极为熟悉,他好似故地重游般走过这里,一切在他看来像是难以留住的邂逅,可又像是没办法忘掉的往昔。
江渚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萌生这些念头,他伸手想触碰这面墨染的石壁,而这时,石洞另一方忽地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
江渚听到后,突然记起被他留在阴间的小阿宵,忧心之下,他顾不得思量是真是梦,急忙朝着光影投入的地方跑去。
跑出石洞的瞬间,乍现的天光蓦地刺痛了神经,江渚下意识地闭上眼,等稳了稳心神,他终于借着手缝里遗漏的阳光看清了他重游的故地。
只见不远处,络绎不绝的人走出那扇威严的石门,走过他身边,然后向着他方才来的方向走去。
此时,耳边传来水波拍打崖石的声音,江渚回头一看,视野已明朗地穿过那石窟长桥,继而随着翻涌的江涛,赫然望见远处嶙峋耸立的山峰。
江渚这才惶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的那段路正是鬼门关外的奈何桥和黄泉路,而那片山峰则是让亡魂回顾前尘的观乡岭,望乡台。
至于亡魂最初走过的那方天地,自然是分割阴阳的鬼门关。
鬼门关奈何桥……江渚心想,八成他这次真的死了,竟也会重回这里,只可惜他忘不了那些前尘往事,所以才会逆着这条路走一遭。
不过他不用离开鬼门关,也不用再魂归故里,因为他这辈子惦念的人就在这围墙里面,或许凌景途正在那片苦楝树林等着他,等他再为其做一碗番茄炒面,而他则盼着凌景途咬自己一口,这样下辈子,凌景途便能一眼认出他。
可亡魂都说望乡心怯,为阴间办事的江渚虽不知道自己死后算不算亡魂,却也是怯生生地杵在鬼门关外,看着离他不过百步的敞开的石门,愣是没有勇气说服自己最后再肆意妄为一次,甚至开始怀疑他眼前的一切只是这件衣袍凭空捏造的幻觉而已。
因为这里是鬼门关,却不是他见过的鬼门关。
冬至前后,江渚曾误打误撞地闯入鬼门关两次,但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一斑驳的南石门上竟然雕刻的是如此威慑的镇邪石兽,更没见过这般热闹的鬼门关。
江渚注意到四周来往的人皆是古装打扮,这些人似是看不见他,而他应是不属于这里,否则他们不会丝毫不避地穿过他身体,就好像他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思及至此,江渚压制住想去关内瞧一眼的心思,试图转身离开,然而他还未挪动半步,身上的衣袍立刻将他禁锢住,随即似是有一双有力的手推着他,一步步踏进了石门。